只此人间

　　几个人跟着从欢来到了一处较为敞亮的屋子，将沐嫣然放在了床榻上。

　　从欢看着面前的三个人，面无表情道:“你们三个留一个就行，其他两个都出去吧。”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沐辰风与江少白十分自觉地出去了。

　　从欢打开桌上的木匣子，从内拿出一个瓷瓶，倒出了几粒药来，又走到床榻边，对祝少华道:“把她扶起来。”

　　祝少华抬头一望，见从欢的手心里躺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粒药丸，且个个都不小，不禁目瞪口呆。

　　她问她:“这么多药丸？还这么大？都喂下去？”

　　从欢面无波澜道:“对啊，来，把她的嘴掰开。”

　　祝少华:“……就这么喂？你确定不会噎死我师姐么？”

　　从欢想了想，道:“有道理，加点水吧。”说完又回到了桌旁，拿起水壶和水杯准备倒杯水。

　　祝少华定定地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质疑的目光:“你确定你是大夫么？”

　　从欢端着水杯走了过来，闻言眨了眨眼，道:“确定啊，这有什么不能确定的？不是我吹，这方圆百里，只有我的医术最高，你若是不信我，那便带你师姐另寻他处吧，只不过若是晚了，可是要死人的。”

　　祝少华:“……”

　　从欢:“快，把她的嘴掰……你看我干嘛？再耽搁下去，你师姐要是死了，你可不要怪我。”

　　祝少华无法，只得照做。

　　从欢坐在床边，一边喂药，一边抱怨道:“都怪我阿婆下手太狠，我千辛万苦才炼出这十颗保命丹，我容易么？”

　　祝少华:“……”

　　从欢仿佛没看见祝少华无语的目光，自顾自继续道:“其实也不能怪我阿婆下手太重，实在是你们用我妹妹做要挟，我阿婆一时情急，这才……不过，好漂亮的姐姐，难怪让荆大哥念念不忘这么多年……”

　　“休要提他！他不配！”一提到荆逝水，祝少华就恨得要死，若非惧怕那大妖，她早就冲上去把荆逝水捅成了窟窿。

　　从欢并未生气，反而温言反驳道:“荆大哥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那是因为你见识短浅，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从欢:“……”

　　还以为她会说，那是因为你见识短浅，没见过好男人。

　　她微微一笑，道:“男妖和男人还是有区别的，不可一概而论。”

　　祝少华冷言相对:“是，你们妖比我们人高贵，行了吧？”

　　从欢不动声色:“也是，你们人的确没几个好东西。”

　　敢骂她见识短浅，必须骂回去。

　　一句反讽而已，未想这妖竟当真了，祝少华实在没忍住，扭头瞪向从欢。

　　从欢一边替沐嫣然把脉，一边置身于祝少华恶毒的目光下，脖颈往后一倾，道:“怎么，你还想打我不成？莫要忘了，这里可是我的地盘。”

　　祝少华:“……”

　　也对，好女不吃眼前亏。她白了身侧的妖一眼，不再说话，将目光重新投向沐嫣然。

　　从欢把完脉后，叹息道:“你师姐的身体状况很是不好啊，必须要按照我的药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否则我看她是活不到老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祝少华不可置信地看着从欢，像在看一个满嘴诅咒的庸医，“我师姐怎么可能会活不到老？！”

　　庸医！此人，呸，此妖绝对是个庸医！

　　从欢盯着祝少华，一脸严肃道:“我方才所言，句句属实，所以为了确保你师姐能活到老，待会儿我要为她施针，麻烦你出去一下。”

　　“我为何要出去？”祝少华对从欢很是不信任，“谁知道你要对我师姐做什么，我就在这里看着，哪儿也不去。”

　　“……随你。”从欢冷笑一声，朝桌边走去，“你若是执意要待在这里，那就麻烦你帮我把你师姐的衣物都除去吧。”

　　“什么？！你要把我师姐扒光？！”祝少华“腾”的一声从床榻边站了起来，仿佛即将被扒光的不是沐嫣然，而是她自己。

　　从欢没料到祝少华反应竟这般大，她转身看她，歪头笑道:“对啊，我要为她施针，不把她扒光，我怎么施？再说了，大家都是女人，哦不，大家都是女妖，也不对，大家都是女的，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么？不过你放心，我只扒上半身，不扒下半身。”

　　祝少华:“……”

　　好恶毒的庸医！

　　祝少华感觉自己也快晕了。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就瞥见沐嫣然蓦地睁开了眼睛。

　　祝少华喜道:“师姐，你醒了？”

　　见沐嫣然起身就要下榻，从欢赶忙上前将人按住:“沐姑娘，你伤还未好，还是不要……”

　　“别碰我！”话音未落，就被沐嫣然一把掀开，“我问你，荆逝水呢？！让他出来见我！！”

　　“冤冤相报何时了！”恰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推开，从善大步走了进来，一双眼睛静静地盯着沐嫣然，“沐姑娘，你与逝水的恩怨，逝水早已同我讲过。逝水他欺骗你的感情，的确有错，可除此之外，他为兄报仇，何错之有？十年了，沐姑娘，你就不能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么？”

　　“不能！”沐嫣然忍着剧痛大声道，“荆逝水呢？他为何不敢出来见我？！让他出来见我！！”

　　从善叹了口气，道:“逝水他并非不敢见你，而是怕你见到他……算了，沐姑娘若肯答应我，不对他动手，我就让他出来见你。”

　　“……好！”沐嫣然强压着心头的怒火，恨声道，“让他出来见我！”

　　“堂姐！”从善走后，沐辰风拉着江少白匆匆奔进了屋，心急如焚道:“堂姐你没事吧？我刚才和少白师兄琢磨了一下，有这群妖在，我们怕是……”

　　说到此处才发现，屋里有一个妖正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沐辰风止住话头，冲那妖吼道:“看什么看？！你这死妖怪！还不赶快出去！”

　　从欢左顾右盼，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在骂我么？”

　　沐辰风脱口而出:“不然呢？这屋里除了你，还有别的妖么？”

　　从欢又好气又好笑:“我好歹也是笑笑的阿姐，方才又救了你堂姐，你骂我死妖怪，是不是有些不太礼貌？而且这里是我的地盘，该出去的难道不应该是你么？”

　　沐辰风:“……”

　　有道理。

　　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之际，荆逝水已随从善迈进了屋，一双眼睛柔情似水地盯着沐嫣然，仿佛随时能滴出泪来。

　　沐辰风此前从未见过荆逝水，方才在山下也没顾得上仔细观察，此时细细一看，才发觉那双眼睛生得真是好看极了，就像一块质地温润的玉，泛着皎洁迷人的光。

　　难怪堂姐当初被他迷得要死要活，他感觉再多看两眼，他也要沦陷了。

　　据说这狼妖当时声称自己二十岁，如今十年过去，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而堂姐却在逐渐老去。

　　原来人和妖注定无法在一起，注定不会有结果。

　　他以为堂姐见到荆逝水，一定会像方才在山下那样，立刻扑上去对着他大吼大叫，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堂姐竟然无比的淡定。

　　堂姐似乎也在观察荆逝水，她似乎也发现那狼妖与十年前一点变化都没有，还是那副令她神魂颠倒的模样。

　　“沐姑娘。”这时，立在沐辰风对面的从欢倏地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她看着沐嫣然，颇为惋惜道:“其实荆大哥这十年来也并不比你好过多少，他对我说过，他是真的喜欢你，这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你……”

　　“哈哈哈！”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沐嫣然突然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完后扶着祝少华的手臂起身下榻，朝立在门边的荆逝水走去，步伐缓慢至极。

　　她边走边道:“喜欢？荆逝水，你说你是真的喜欢我，那为何我当初求你放过我阿爹的时候，你没有一丝手软？你掐着我的脖子逼我阿爹去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日后的我会怎么办？！”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地，沐嫣然猛地伸出手抓住荆逝水的衣襟，两张漂亮无比的面孔近在迟尺地凝望着彼此，不约而同地流下了两行泪，若非二人有着深仇大恨，看起来当真般配极了。

　　半晌后，荆逝水颤抖着嘴唇，开口唤道:“阿嫣……”

　　“不要唤我阿嫣！”沐嫣然嘶声裂肺地喝断他，眼中恨意滔天，“阿嫣这两个字，只有我阿爹阿娘才配唤，你不配！！”

　　说完这话，沐嫣然开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抓着荆逝水衣襟的手也不得不松开。

　　荆逝水下意识地去扶她，却被祝少华无情地掀去了一边:“别碰我师姐！”

　　祝少华扶着沐嫣然回到了床榻上，接过沐辰风递来的水，小心翼翼地喂沐嫣然喝下，听见荆逝水对从善与从欢道:“我有话想对他们说，你们可否出去一下？”

　　从善不依:“那怎么行？我怎么敢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万一他们……”

　　“没事的，”荆逝水拍了拍从善的肩膀，“一门之隔而已，他们若是对我动手，你们再进来也不迟。”

　　从善看了眼沐嫣然，提高声音道:“那好，我就在门外，他们若是敢对你动手，我定不会轻饶他们！”

　　待兄妹二人出门后，荆逝水关上房门，转身朝沐嫣然的方向走来。

　　“站住！”沐辰风盯着他喝道，并扫了一眼他腰间的那柄短剑，“你想做什么？再敢往前半步，我现在就砍了你！”

　　荆逝水只好停下脚步，不再往前。他望着床榻上脸色苍白的沐嫣然，神色肃穆道:“阿嫣，我知道你恨我，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可除此之外，我为兄报仇，何错之有？我与兄长自成妖以来，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可你阿爹不问青红皂白就将我兄长杀害，这又是为何？难道你们人的命是命，我们妖的命便不是命么？！”

　　“要报仇你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报，为什么要欺骗我的感情？！为什么？！！”沐嫣然抓着祝少华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吼道，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滴出血来。

　　荆逝水知道自己不牺牲一点什么，断然无法平息沐嫣然心中的怒火，遂拔出腰间的短剑，郑重其事道:“欺骗你的感情，害你寻我十年，的确是我的错，今日，我割臂谢罪，愿你从此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

　　说罢也不管沐嫣然同不同意，举起手中的剑，毫不手软地朝自己的左臂刺了进去。

　　沐辰风不远不近地望着荆逝水，一张红脸愣是吓成了白脸。

　　他没想到，这妖竟然这么狠，说砍手臂，竟真的砍了。

　　他不禁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心想别说砍他手臂了，砍他一根手指他都疼得要死。

　　听到惨叫声，从善心下一惊，连忙踹开门朝屋内的荆逝水扑了过去，但为时已晚，荆逝水已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整只左臂砍了下来。

　　鲜血瞬间流了满地，从善扶着几近昏厥的荆逝水，惊慌叫道:“逝水，你这是做什么？！从欢！快！带他走！帮他止血！！”

　　可荆逝水怎么也不肯走，跪在地上，执拗地看着沐嫣然，气若游丝道:“阿嫣，这下……你可愿……放过自己？”

　　祝少华冷冷地看着荆逝水，心底无一丝动容，她转头去看沐嫣然，虽看不出她心中作何感想，但至少面上无一丝波澜，只眉心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后靠在她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沐嫣然再次陷入了昏厥，然而意识深处却不断浮现出她和荆逝水的从前……

　　十五岁那年，她与少华外出游玩，在河边弹琴时，听见有人以笛声相和，她循声望去，见是一眉清目秀，长相极为俊雅的男子。

　　男子一边吹着笛，一边向她走来，步伐缓慢，优雅至极。

　　她不忍中断他的笛声，遂继续抚琴，与他相和。一曲奏完，她起身看向男子，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是何人？为何在此？”

　　男子微笑着看着她，眼睛弯弯似月牙:“在下姓荆，名逝水，是个平平无奇的江湖中人，方才途径此处，听见琴声袅袅，实在没忍住，便寻了过来，不成想竟是位如此漂亮的姑娘。”

　　与那些粗鄙的男子不同，他有一双如泉水般澄澈透亮的眼睛，笑容儒雅似春风，声音如他的笛声一般，温柔缓慢，动人心弦。

　　她从未听过那样好听的声音，也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她被他逗了一笑，品味着他的名字，由衷赞叹道:“光阴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好名字。”

　　男子谦然一笑，道:“姑娘过奖了，敢问姑娘芳名？”

　　她也不知自己当时是怎么了，一时竟有些脸红，不敢看他，但最终还是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了她的名字。

　　“嫣然？”男子垂下眸，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抬眸看她，眼中笑意盎然，“粉面桃花两靥红，嫣然一笑醉春风。姑娘真是人如其名，一笑倾城。”

　　听了男子这话，她感觉自己的脸更红了。足足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公子真会打趣。我们还要赶路，就先告辞了。”

　　她收了琴欲继续赶路，怎料男子又道:“在下正打算去梧州寻一朋友，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指一条路？”

　　听见男子与自己同路，她不禁讶然，除讶然外，更多的是惊喜。她告诉男子，自己正是梧州人氏，此番出门游玩，正要赶回家中。男子欣喜若狂，询问可否与她同路而行。

　　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也不想拒绝，便与他一路同行至梧州。路程不算远，但也不算近，刚好足够他们了解彼此，成为彼此的知音。

　　几乎每日清晨，她从客栈的房间出来时，都能看见他立于不远处，目光涣散，也不知在看什么。

　　起初她与他不算相熟，没敢多问，但随着他们慢慢熟悉彼此，再加上即将到梧州，她实在按捺不住了，问他:“荆公子每日早上起这么早，又雷打不动地站在这儿，是在欣赏楼下的风景么？”

　　他含笑看她，竟是直言相告:“自然是因为，想迫不及待地见到沐姑娘。”

　　她整个人都呆住了，随即脸一红，想夺路而逃，他却上前抓住她的手腕，直截了当地问她:“沐姑娘，你说你阿爹阿娘唤你阿嫣，日后我可以和他们一样，也唤你阿嫣么？”

　　她未曾料到他表面看似温润如玉，实则确是如此果断决绝。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

　　良久，她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说:“好。”

　　她看见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她便陪他一起笑。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以为他喜欢她，想和她一辈子都在一起，可谁知后来，他竟趁她不备，在她的酒水里下毒，然后掐着她的喉咙对阿爹说:“想救你女儿，可以，你自我了断吧！”

　　她趴在地上，乞求她能放过阿爹，可换来的却是他狠狠地踩着阿爹的背，对她说:“阿嫣，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阿爹，是他先杀了我兄长！我为兄报仇，天经地义！阿嫣，人妖殊途，忘了我吧。”

　　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那么绝望过，只觉是她害死了阿爹，她罪该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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