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斑与狐狸眼

　　原寺灵等到转天除夕的下午，仇亿还是没有回来。

　　可能仇元的事情确实棘手。

　　想起昨天在电话中隐约听到的“李新云”这三个字，原寺灵又一次点开了手机发了条消息给李新云，才一发完就反应过来，如果李新云会回复他的话，之前发了那么多条消息，他早就回了。

　　李新云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仔细想来，原寺灵似乎从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这个人。只知道他性格吊儿郎当，时而靠谱，时而掉链子，动不动就喊累，然后偷偷一个人在深夜里加班加点……

　　看来他说休假养病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去接近仇元。

　　为什么要瞒着他呢？

　　难道在李新云看来，他还不够值得信赖吗？

　　明明平时还硬要他喊哥来着……

　　原寺灵推着灰斗车，将一堆从树上拔下来的菟丝草运到了远处的空地里，找了个火柴盒划开点燃，蹲在边上烘手。

　　等燃烧得差不多了，他又跑去门口的水龙头处，拧开，弯腰捡起地上的软水管拖到还残留着火星的灰堆前，浇花似的浇在灰堆上，白灰与水汽一同飘起，扑面而来。

　　前屋通往院子的小径至此总算是全方位都清理好了，跟原青临在世时几乎一模一样，干净又整洁，可以和网上刷到的治愈系小院落相媲美。

　　原寺灵拧合水龙头，提着水管一圈圈绕了回去丢在地上，水管边上靠着一块厚实木板，上面用黑炭写的字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什么字了，明明一个多月前还当块宝一样每天都用黑炭描一遍，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像上世纪的事一样陌生。

　　他叹了口气，将木板抓在手心里翻了个面靠在墙边，却惊奇地发现背面长了菌子，大大影响了美观性，默默地又把板子调整成了正面。

　　就在他准备进门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汽车发电机的声音。

　　他扭头看去，心里凉了一截。

　　可是下一秒，他的脸上就展露出来一个大写的惊讶——原田泣还没有开门下来，原屋顺就先从车后座里开门跳下了车，大步朝他奔过来，一把扑了上去搂紧他的腰。

　　原寺灵身形踉跄了一下，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今年你们两个都过来了？”他忐忑地问，心中的某个猜测不由地响出了声。

　　原田泣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

　　原屋顺抬着脑袋，问：“哥不开心我来吗？”

　　“怎么可能。”原寺灵将她抱起来，两只手托在她的屁股底下，笑道：“我很开心。”

　　看着眼前和太阳一样不可直视的笑容，原屋顺脸红得半天都吐不出半个字来。

　　对她来说，原寺灵可是她从出生起就喜欢的长相。从小她就觉得二哥特别帅，发呆的时候也好，打游戏机的时候也好，不管怎么样都很帅，就算和一群小流氓扎堆也有种鹤立鸡群的言情小说男主既视感。

　　她格外喜欢粘着原寺灵，只要能跟原寺灵待在一起心情就会变好，并且认为这辈子最庆幸的事就是能和原寺灵成为家人，常常三观跟着五官跑，就算得知二哥在做骗人的勾当，她都能无视，还会反过来担心二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如今她已经是大姑娘了，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了，被二哥这么抱在身前，这种礼遇，即便是亲哥她也分外紧张，两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埋着红透半边天的脸憋气。

　　直到原寺灵抱着她到玄关才挣扎着要下来，可她的脚一触地就发软，像是刚刚坐了一次旋转木马一样。没错，即便是旋转木马她也恐高，一下来就脚底发软。

　　原田泣是最先进屋的人。

　　比起他，原屋顺的反应特别夸张，仿佛李新云附体了一样从进门开始就“哇”个不停。

　　“哥！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啊！”原屋顺坐在富有弹性的沙发上，手里捏着游戏手柄，叹为观止。

　　原寺灵不好意思起来，挠着脖颈讪笑。

　　幸好仇亿今天不在，他真没想好怎么和家里人介绍自己和仇亿的关系。

　　“哦，对了。”原寺灵一激灵，朝着冰箱的方向走，从旁边的零食架上动作“咻咻咻”地取了一堆零食出来叠在手臂上。因为一次性拿得太多，还掉了一包在地上。

　　他抱着一堆零食朝原屋顺走过来，一次性堆放在了茶几上，慷慨道：“吃吧。”

　　原屋顺“哇塞”了一声，也不和他客气，挑了其中最大的一包拆开。

　　“二哥，我就应该跟着你混。”她说着，瞟了眼原田泣，故意拔高音量道：“我以前过得都是些什么苦日子啊！”

　　“呃……”

　　原寺灵听到这话没有自豪，反倒因为羞耻感到更加尴尬了。

　　原田泣没有理会两个人，从橱柜里找了钥匙，径直朝着大叔公的主卧走去，推开了门。

　　原寺灵一直防备着原田泣，总觉得他肯定不是过来看望他这么简单。

　　他一个人过来就过来了，为什么还要带着原屋顺呢？

　　忽然间，他头皮一紧。原田泣不会是想把原屋顺丢在这里吧？！

　　他立刻低下头紧张地用气声问原屋顺：“你不会又惹大哥生气了吧？”

　　原屋顺挑起半边眉毛，道：“没有。我才懒得和他计较呢。”

　　“……”原寺灵呼了口气。

　　那就奇怪了。原田泣这次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见原田泣进去主卧的时间有些久了，他在起疑下起身想过去看看，却被旁边的原屋顺拉住手腕。

　　她捏着游戏手柄说：“哥，这个怎么打开啊？你教我玩呗？”

　　“哦哦。”他又坐了回去，把显示屏点开，挑了一款双人游戏，随后低头给原屋顺介绍起手柄的摁键。

　　他一直心不在焉的，总是频频扭头朝主卧的方向看过去。

　　原田泣从房间里出来时手里也没拿着什么东西，这让原寺灵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想着可能大哥只是去屋里给大叔公上了炷香，拜了个年而已。

　　“今天什么时候烧饭？”原田泣朝沙发上的两个人看过去。

　　原寺灵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有些慌神。

　　原屋顺又一把将他拉了回来，阴阳怪气道：“这个你别管，让大哥烧。”

　　“怎么可以呢。”原寺灵扭头看她，紧张得大气不敢喘。

　　然而原田泣却主动围上了围裙，轻车熟路地从厨房里的双开门冰箱里挑挑选选，拿了几个食材放在了砧板上。

　　让原田泣给他烧饭，原寺灵有种吃断头餐的感觉。

　　他坐立不安，没和原屋顺打上几盘游戏就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朝厨房走过去，站到了原田泣身边，几次伸手想接过原田泣手里的虑篮。

　　“我来烧吧，你们休息就好了。”

　　“你来？呵，你会些什么？”原田泣没好气地侧目斜视，眼尖地瞥到了原寺灵耳朵上的助听器。

　　他先是一愣，随后一言不发地将冒着寒气的猪肉淋上水解冻，过了半晌才问：“你耳朵怎么了？”

　　这下换原寺灵愣住了。原田泣现在是在关心他吗？

　　他有些别扭地道：“已经没事了。”

　　原田斜眸看了他一会儿，语气淡然地问：“什么时候坏的？”

　　原寺灵没想到他还会继续追问。

　　“两三年前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他说。

　　“我看也是。”

　　原田泣朝他的耳朵仔细看了一眼，像是在判断这款助听器的价值，随后收回视线，道：“那个人给了你不少好处吧？”

　　“？”

　　原寺灵不解地歪头：“谁？”

　　“仇亿。”

　　原寺灵一惊，他不记得自己有和他们透露过仇亿的存在啊。

　　“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有些胆怯地扯起一边嘴角。

　　“一个月前。”原田泣用余光观察着他。

　　“一个月前吗？一个……一个月前……”

　　那不就是他和仇亿才认识没多久的时候么。

　　原寺灵眼里的惊讶逐渐消失，只沉默着低下头，用刘海遮盖住了原本明亮的眼眸。

　　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介绍仇亿的时候，原田泣对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他都知道多少东西呢？既然他在仇亿家的公司上班，肯定知道仇亿和仇元的身份吧？可是为什么原田泣什么都知道了，却从来没想过提醒过自己小心一点？

　　原田泣好像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的死活呢，肯定巴不得他被仇亿狠狠地教训一顿吧？

　　“没有过得很惨。你是不是很失望？”原寺灵的声音像在喃喃自语。

　　原田泣扫视向他：“什么？”

　　“你不是每年都会过来看看我过得好不好么？今年没有如你所愿，你是不是很失望？”原寺灵的声音变得坚定了些，似乎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原屋顺一直关注着原寺灵的情况，见他在原田泣面前低头认错的样子，咬着牙不爽地大跨步迈过来挡在两个人之间，扭头对原寺灵说：“哥，你别理他了，和我聊天吧！”

　　“……”

　　原田泣偷瞄了他一眼，佯装冷静地道：“是啊，你们亲兄妹两个多聊聊。”

　　原寺灵眼眸下垂，被原屋顺生拉硬拽着拉回到了客厅。

　　即便没能够给原田泣打下手做帮厨，原寺灵也没有闲下来，陪着原屋顺玩了一会儿游戏就开始自己给自己找活干，先是把餐桌擦了一遍，又把吃饭用的碗筷都事先放在桌上，把椅子拉开又推回去，又拉开。

　　“还有啊，那个尤简不小心把口香糖咽了下去，哭着跑过来和我说她就要死了，还说什么虽然很讨厌我，但也只能让我把遗言转述给她的家人。哈哈哈，她也太蠢了。哦对，尤简就是那天那个问你读什么大学的女生。”

　　原屋顺就像个跟宠一样跟在原寺灵屁股后头，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嘴里滔滔不绝地分享着她觉得有趣的事情。

　　“我嫌她太吵了，就当着她的面也吞了一颗口香糖，说‘要死我陪你一起死好了’。现在想起来，我也挺傻叉的。”她说着，不禁捂额，继续说：“结果你知道吗？现在她把我当做了最好的朋友，什么事都跟我一起做，连上厕所都非要和我挤一个坑，要么就是等我上完了她立刻冲进去。呃——好变态一女的。”

　　原寺灵听到最后忍俊不禁：“你们俩关系还蛮好的。”

　　“哪里好了！都是她单方面的。”

　　原屋顺上半身都挂在了椅背上，指尖绷直想要触碰到椅面，做着拉伸运动。“我在班级里搞了个零食驿站，一单五块钱。她让我给她买一包纸巾，甩了张二十块钱过来。我平时最气不过她，就想着给她长个记性没找她零钱，没想到她还来劲了，每次都给我二十块钱让我给她买水。你说她是有神经病，还是人傻钱多没地方花啊？”

　　“你在学校搞这种业务，老师不管吗？”原寺灵的脑后滑下一大滴虚汗，真没想到原屋顺的性格外向到了这种程度。

　　“我可是在为人民服务啊。”原屋顺提起这个就自豪，翘起鼻尖哼道：“而且老师也默许了。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我善。”原屋顺憋不住笑出声来，她说：“为了正当赚钱，我努力考上了班级第一，所以什么行为都能被老师美化容忍。”

　　“你努力读书的理由好特别……”原寺灵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这是在提前适应社会身份。反正以后都是要给那群精英弟子服务的，提早个几年又怎么了。”原屋顺的语气像是看淡一切一样，从椅背上下来，抖了抖双臂，咧嘴朝原寺灵一笑：“要不是哥哥你，我可能会像大哥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变通。”

　　“我？”原寺灵诧异极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嗯。”原屋顺神神秘秘地比了个“嘘”的手势，朝厨房的方向努嘴。

　　原寺灵欣慰地看着原屋顺，仿佛看到了某个闪闪发光的未来之星。

　　他提议道：“你不要看不惯那个尤简嘛，我感觉你们俩关系很好啊，和她做好朋友不好吗？”

　　“不好不好。”原屋顺疯狂摇头，表情像吃了苋菜梗一样臭着脸，她摇摇手，说：“被她缠上，这辈子都完了，你是不知道她有多麻烦……”

　　“哈哈。”原寺灵笑起来，知道原屋顺并不是真的讨厌那个尤简后，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桌上的菜品一样样增加，原屋顺跑过去开了电视播放春节联欢晚会，而原田泣正端着一大盆的芋头炖牛肉过来，在与原寺灵眼神交汇的那一刻率先错开。

　　虽然讨厌原寺灵，原田泣却还记得原寺灵从小就喜欢吃芋头，不管是喝香飘飘奶茶还是吃喜之郎果冻都只挑香芋味的吃。

　　原田泣坐过来时，原寺灵的身子有些许的紧绷，就像在蹲了五年牢的犯人刑满释放后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饭一样，有些放不开手脚。原寺灵呆坐在椅子上，盯着那一盆冒着热气的汤发了好久的呆，鼻翼微微翕动，久违地感受到了过年的味道，心脏仿佛也随着那一盆肉汤变得暖洋洋的。

　　原屋顺一个劲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偶尔捧着碗回头看春晚。

　　原田泣也没有刻意说什么，只是一味地吃饭。

　　全程只有原屋顺在和原寺灵说话，说着自己在学校里的故事，或者聊聊正在播放的小品。

　　原寺灵说话的时候，原田泣会抬眸沉默地注视他，而原寺灵在注意到那道视线以后说话就变少了，要么点点头，要么笑一笑。

　　轮到原田泣说话，原寺灵也会下意识地抬眸偷看他。

　　这一顿饭吃下来，原屋顺觉得自己的下巴长出了肌肉，嘴也跟着瘦了一圈，捂着肚皮瘫在了椅子上打嗝。

　　原寺灵想到了什么，起身朝自己房里走。

　　再出来时，他递了个红包给原屋顺。

　　“天呐！”原屋顺立刻从椅子上坐直了，两只手捏着红包，惊道：“二哥给的红包！”

　　在原寺灵不甚自然地轻笑出声的时，原田泣也从他的羽绒服内袋里取了个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出来递给原屋顺。

　　而原屋顺先是瞟了他一眼，讪讪地接过，对他的态度可见一斑。

　　“你怎么回事？我给的怎么你了？不要还我。”原田泣凶道。

　　“不给。”原屋顺立刻扭开身子。

　　见状，原寺灵又笑了笑。

　　只见原田泣又从内侧口袋里取了个红包出来，放在原寺灵旁边的座位上。

　　见状，原寺灵的眼里满是困惑，似乎不理解原田泣这么做的原因，但他不会和钱过不去，比原屋顺还要怯然地收下了红包，非常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

　　到了夜里十点，一直闹腾的原屋顺困得趴在原寺灵的腿上睡了过去。原屋顺的睡眠质量和原寺灵一模一样，一旦睡下去了就怎么吵都吵不醒。

　　原田泣从屋外接完电话回来，看了他们两个一眼，走了过来，横抱起了原屋顺。

　　原寺灵小声问：“你们要走了吗？”

　　原田泣瞥了他一眼，说：“我先把她带回车里，你在这里等着，有事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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