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不过去的恋人

　　比赛，是让钟芒兴奋起来的绝对因素。“我宁愿比赛，不喜欢练球”，面对不同的记者她反反复复讲过很多次，直到刘佳严令禁止她再这样接受采访。比赛的类型很多，但只要是比赛，钟芒的状态就能很快调整起来。
　　这一次的队内比赛和以往不太一样，除了国家队的主力球员，最近一年国内排名前十六的球员都拿到了参赛资格，不仅为了吸收年轻球员，更为了给不少常年在国家队担任陪练工作的球员一次机会，钟芒看向他们的脸，跃跃欲试的表情毫不遮掩。那个样子乖巧的球员陪钟芒练过几次球，休息喝水时曾苦笑：“我其实并没有想到国家队来，只是我这打法……符合国家队想要的陪练方向。”这和她想象中进入国家队的方式不太一样，用技术革新的角度而言，这种打法十分老旧，缺点明显，在如今进攻犀利的赛场上占不到半点便宜，只有早些年退役后出国打球的前辈们还在用。钟芒开始时不理解，对战过几次后发现，她的打法像极了朝鲜队的一个队员，符合国家队想要的陪练方向，钟芒体会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加上最近一次国际大赛输球的经历，她竟然成了陪练球员里的香馍馍。
　　赛制和以往直接抽签分组不同，以首轮大循环+成绩最好的16位球员再进行抽签分组的形式进行，带来了全新的难度和偶然性。在海津参加集训的国外球员全部受邀参加，级别几乎赶上一次高规格的国际赛事，唯一的区别是不队外转播，球馆里没有球迷、大型摄像机和乌泱泱的记者，只剩下零星几个专职记者允许上看台。比赛当天，集合听教练组训话，红色的球包整齐放在脚边，组长高谈阔论这次比赛的重要意义，让大家的热情再上一筹，高喊口号互相握手加油后，钟芒摩拳擦掌看着专业的裁判组一一进入比赛区。
　　大循环不仅代表着对阵循环，位置上的循环更显贴切，每次打完一场比赛，所有球员都朝自己的右手边移动一个球桌，碰上下一个对手。人均36场大循环历时三天，横跨早中晚，门口的比分板上实时更新着最新的战绩，第一天最激烈的比赛果然在赵曌、季灵风和钟芒三个人之间，看着师姐们在等待下一场比赛期间谈笑风生，钟芒眉间的皱褶更紧了。晚上全部比赛结束，钟芒站在比分板前认真观察，在这一批年轻球员中，赵曌以净胜一局的成绩排在第一位，钟芒和季灵风的排名算到了具体的净胜球才分出胜负。高高在上的依然是队里的主力球员，12场全胜战绩的苏师姐排在第一，下面是输掉三局的蓝师姐。刘佳没有安排更多的训话，只是把大家都赶回宿舍，保持住兴奋度，不准再碰球拍。
　　重回国家队的第一场大型队内赛，钟芒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水平依旧，但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堵在胸口，思来想去，裹着长长的羽绒服往操场跑道走去。一圈又一圈，手环不时在黑暗中亮起，时而震动几下提示已经走过一公里，口里的呼吸随着夜色的深入变成白雾。白天传出各种呼喊的训练中心变成一座沉默的石头物件，默默隐藏在黑暗里。
　　不知道走了多少圈，钟芒歪进了训练馆，10张球桌清理得干干净净，地面一尘不染，白色的银球归集到角落的桶里。门口处有一个很窄的台阶，可直接进入球馆的主席台观赛区，钟芒从未上去过。今晚大着胆子迈上去，只有月色洒下的球馆里，泛着一股冷清。刚把每一个球桌一一观望过来，有小小的脚步声传来，球鞋的胶质地面摩擦着底板，发出吱吱吱的响声。一个人影出现在台阶下方，碍于高高的墙面没有发现钟芒。
　　马尾辫，熟悉的马尾辫，钟芒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好安静。”空旷的球馆里出现了三个字，轻柔敲击了远处的墙壁，再弱弱地反弹回来。台阶下的人一惊，抬头眯着眼睛看向主席台。
　　“嗯，没有乒乓球的球馆，好安静。”季灵风在黑暗中辨认出陷在皮制座椅里的钟芒，迈着轻巧的步伐走上来，“我好像看到有个人影跑进来，一眨眼就不见了，还在好奇是谁。”
　　“你就不怕是坏人吗？”
　　“训练中心，连我有一次出去忘了带证件卡都得打电话让教练来接的地方，能放坏人进来？！”季灵风带着不屑，是钟芒惯用的语气，完全不是季灵风的风格。
　　空气再次堵在两个人之间，黑暗和月光分割球馆里明暗界限。
　　“其实你回来我挺高兴的，但是高兴之余……又有点……”灵风打破了沉默，看着球馆下方说话。
　　“有点不安？”钟芒试图帮朋友补充完整。
　　“嗯，如果我的队内成绩不如你，会不会丢掉奥运资格？”奥运会，赛制经过改革后一个国家在一个单项上最多可以派出两名球员。国家队内外早有传闻，这一届是一老带一新，老球员无疑在苏蓝之间选择，一新会是谁？
　　“要我说，你就是思虑太多，凡事想得那么明白干嘛，累不累啊。”钟芒往后一靠，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假装随意。
　　“也是。你这次回来好像有点不同。”
　　“有吗？哪里？”
　　“不知道，就是感觉，你和赵曌那场之前，连赢了三场，我看你到处张望有点迷茫。”
　　黑暗里钟芒的耳朵轻轻往后一缩，自认为隐藏得很好，没料到躲不过好友的眼睛。“还不是怪你！我回来以后对我这么冷淡，想要庆祝都找不到人。”钟芒糊弄过去，没有说出心里话，那一刻她想起自己离开濠州前那个拥抱，小时候抱过无数次，从来没有一次感觉自己的心脏和肖舒的心脏在同步砰砰砰狂跳，像错位的鼓点一般互相敲击着胸口。三连胜，又如何？满满的场馆里找不到分享喜悦的人。

　　肖舒做了一夜的梦，东跑西跑，一刻不停。巨大的关门声从外面传来，把肖舒从梦里震了出来。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看向床头的数字日历，才确认刚刚脑海里的只不过是幻觉，自己没有回到小不点离开那天早晨。
　　前一天跑去学校，打断自己上课，教室门外的拥抱，新的多肉礼物，晚上一起欢乐地整理行李，待清晨离开时没有叫醒肖舒，没有说一句再见，随着一声“嘭”的关门声，一切灰飞烟灭。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一切已经过去三个多月。
　　从来需要姐姐接送的小不点，有了不说再见的一天，过了安检后小不点打来电话，兴奋又小心的语气听筒根本拦不住，这次回去一定给她带回来奥运金牌，这次回去要和灵风好好练双打，这次回去……所有的一切生活都在别处，在肖舒没有去过的远方——海津、欧洲、北美、南半球。
　　“我走之前站在你卧室门口看了一会，你还睡得很沉，我想就不要吵醒你了。”这算是借口吗？钟芒自小就不知道什么叫做不要吵到姐姐，作为一个合格的跟屁虫，只有肖舒甩不掉她，从来没有她主动不吵的情况。
　　“你一关门，我就醒了。”这是两个人通话的最后一句，除了那句例行的再见和平安。肖舒几乎脱口而出，有点责备，也有些内疚。她是那个几乎不送她去机场的人，她只是等在家里，等小不点带着满满的奖杯奖牌回来。

　　从昨日幻觉中回过神来，肖舒伸伸懒腰，难得周末在家，不用费心备课和看那恼人的雅思备考资料。手机屏幕亮起呼吸灯，一闪一闪吸引肖舒的目光，解锁屏幕后发现一个未接来电和一条新信息。
　　未接来电的号码很熟悉，在电话号码后面的括号里写着两位数的数字，显示拨打时间是早上7点多，肖舒有点庆幸昨晚睡觉前设置了手机静音。
　　【你又没接到电话，最近都在忙什么？我队内比赛的成绩出来了，第三，超过了赵曌和灵风，她们拉着我非要请客，我们昨晚偷偷让餐厅的厨师长帮忙做了一顿烧烤在宿舍里吃，简直太开心啦！
　　下次记得接电话！】
　　钟芒这个名字大概真的起对了，特意错过了十几次的电话，肖舒每次胡乱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她依然会不依不饶地打过来，还写满满当当的信息补充。像极了太阳，无需给出任何回馈，她自己便会发光发热，永不停歇。
　　“人和人的缘分都是注定的，不单单是注定深浅，还注定了长短。”昨晚回家来有远方亲戚来家里串门，肖舒迈进家门时听到这么一句。
　　“缘分天注定，不单深浅，还有长短。”即便亲戚是在感慨钟芒和妈妈的缘分浅，肖舒却觉得像在说她俩的关系，肖舒自己也奇怪，小不点之前就离开过濠州去国家队，为什么上一次自己没有感慨这些，而这一次，失去，或者渐行渐远的感觉如此深刻，彷佛潮水般不断袭来，快要把她淹没。
　　这一路，肖舒只不过送她走上体育道路的那人，她们的亲密关系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钟芒一旦进入国家队后，缘分便一去不复返，不过15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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