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月

作者:折露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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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堕平波(二)


      宋涟倚门而立,懒懒地道:“下官救驾来迟,襄王殿下勿怪。”

      “二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宋沅惊魂未定,不住嗔怪。

      救驾?怎会是救驾?

      谭峤倏地起身,伸着脖子朝门外张望,却见谭峰双手被缚,踉跄着被人推过照壁,脸上仍是一副令人讨厌的窝囊样子。

      陆翀也自照壁后转出,对江枫宋涟分别一礼,“殿下,宋大人,安平侯谭啸设局伏杀皇子,已被巡检司缚入大牢。”

      谭峤听得前番宋沅的一声二哥,加上这一句宋大人,观其姿容绝世,料定此人是太子的小舅子宋涟无疑。

      邓张二党势同水火,侯府犯在他手里,是再没有翻身的希望了。

      不知为何,他反倒冷静下来。

      宋涟正抱着臂迎面走过来,舒袍广袖恣意翻飞,写不尽的落拓风流。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谭峤没有如谭峰一般垂下头,而是定定回看过去,旋即勾起一个冷笑。

      只因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军卫自大门鱼贯而入,江枫沉声下令:“拿下吧。”

      两名军卫自暗处走出,谭峤看清他们的护腕上镂着瑞兽图腾,认出这是建宁帝的亲军卫。

      谭峤心中了悟,难怪荔平的守军没能赶来,那些士兵平日里本就疏于操练,现下对上亲军卫,简直没有半分胜算。

      亲军卫一左一右押着谭峤,转过照壁时,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强行挣出一只手攀住石雕,顿住脚步。

      石雕的饕餮利齿如锯,霎时渗出鲜血。

      谭峤却像根本不知道疼一般,竟还笑了。

      江枫抬手止住推搡的亲军卫,“你有什么话说?”

      谭峤理好衣冠,而后从容一拱手,“襄王殿下,两位公公,落到这步田地,是我侯府咎由自取,我谭峤没有怨言。”

      饕餮蛰伏在暗处,齿间染血,目中仍是精光灼灼,妄图吞噬离它不远的太阳。

      何等贪心不足,何等不自量力。

      谭峤的一颗心从未如此刻这般平静,他的目光掠过众人,落到宋涟身上。

      “此局之后,朝中局势定然翻覆,究竟是谁摘了善果,诸位细想。”

      他说完没再停留,在军卫的推搡下湮没在无尽的暗夜中。

      “襄王殿下。”

      陆翀再度拱手,却被宋涟打断。

      “咦?”他像是才发现两个宦官一般,弯了一双笑眼,“这是潘公公不是?星夜来此救驾,实在令人感佩,本官今夜写奏疏,自当为二位公公添上两笔。”

      韩善利正要称谢,潘全礼却拉住他摆摆手,“谭啸谋反,护卫皇子乃是我等分内之事,不值得什么。只是——”

      他话锋一转,“浦平烂了这么多年,从前有侯府镇着,倒是没出乱子。侯府一倒,神仙妖鬼必然都要跳出来了,小宋大人仔细,别把自己搭进这泥潭里。”

      宋涟微笑不语。

      潘全礼倒也没计较,说完看一眼韩善利,“时候也不早了,这边既然没什么事,咱们先告退罢。”

      他二人一走,陆翀便道:“小宋大人,兹事体大,卑职不过一介知县,无权审理,即刻便将此案上报内阁,请三法司详查。”

      宋涟拿折扇敲了敲石桌,示意他坐下,“不急。”

      陆翀只道他有事相商,退到下首坐下。

      有衙差捧上茶来,宋涟吃了一口,觑着江枫冷淡的面色,笑嘻嘻道:“方才柳含光递了个消息过来,想来你愿意听。”

      江枫膝上的双拳蓦地握紧,面上却依旧无甚表情:“什么消息?”

      陆翀忙代答道:“柳大人说袁大夫现在他府上,请殿下放心。”

      江枫“嗯”了一声,终于端起茶盏。

      宋涟又嬉皮笑脸凑过来,“襄王殿下,下官奉命送东海使节回程,虽来得迟了些,到底护驾有功,您也不必这般甩脸子吧?”

      江枫尚未发话,宋沅便抢先道:

      “二哥,都怪你让我去偷什么密信,你不知道,安平侯把这事儿怪在殿下身上,这才设局伏杀。你这最多是亡羊补牢,哪里又有功了?”

      她说着偷偷看一眼江枫,又问宋涟道:“不过二哥,我听他们说城中发现了逆犯……是袁大夫么?”

      陆翀也看向宋涟。他在街上跑了这一时,也听了一耳朵,只知道那逆犯是个女子,如何又扯到月明身上了?

      宋涟促狭一笑,将这话原封不动递给江枫,“襄王殿下说呢?”

      江枫面无表情道:“谭峤方才说本王被逆犯所杀,你也信?”

      宋沅被他问得噎住,垂下头默不作声。

      江枫看向宋涟,“东海的驻军是你请谁拦下的?”

      “你这话问得扫兴。”宋涟摇开折扇得意地扇了两下,“就不能是我宋梦笙运筹帷幄,领亲军卫力挽狂澜吗?”

      江枫冷冷地拆穿:“亲军卫功夫再高,使节回程,至多百余人互送,而谭啸可临时调动的驻军不会少于两万。”

      宋涟颇为遗憾地收起扇子,叹道:

      “说出来怕殿下心里不自在,这回多亏了杜衡相助。”

      他顿了顿,见江枫没什么反应,又解释道:“就是南境杜焉之子。不知道为什么杜焉竟让他跑到东海来了。虽不及你,倒也算得上年少有为,现下已被封了宣武将军了。”

      陆翀和宋沅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道江枫与杜焉一南一北,何时竟有了积怨。

      江枫也思索了片刻,才记起这个杜衡似乎曾与月明定下婚约。

      他冷扫宋涟一眼,甚是无言。

      宋涟又拿出几张泛黄的纸往他手里一塞,眨眼道:“从安平侯府偷来的密信,今日我发慈悲,给殿下看一眼。”

      江枫没理他,将信随手朝桌上一拍。

      却听宋涟没正形道:“你真不看?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宋沅被他勾得心痒,便问:“二哥,信上写的什么?”

      宋涟见终于有人捧场,“哗”一声摇开扇子,“阿沅,你可知道定远将军?”

      这话问出,江枫一怔。

      宋沅道:“知道,玉山定南蛮嘛。”

      她说这话时忍不住暼向江枫,可江枫却定定看着宋涟。

      宋涟晃了晃手中的信纸,得意一笑,“这就是安平侯谋害林烨的罪证。”

      他一面说一面朝江枫看去,却见他座上没了人影,转瞬之间手上一空,几页信纸已到了江枫手里。

      “宋大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定远将军不是投降了么?”陆翀起身问。

      宋涟的眸光冷下来,“陆知县也信投降的说法?”

      陆翀却点头:“太子殿下上奏,陛下钦定的罪名,如何不信?”

      宋涟收起折扇敲了敲桌案,“当年南境军情紧急,汀州连下了一月大雨,陛下定了太子殿下押粮南下,邓秉一党有心要给殿下使绊子,便写了信命谭啸炸毁堤坝。”

      “炸毁堤坝?”陆翀怫然:“三年前的洪水竟不是天灾?”

      江枫搁下信纸,眸色沉沉:“粮船行至开元段,沉了。林烨将南蛮主力困在城中,本可毕其功于一役,却因粮草断供,战死在白越江。”

      宋沅疑惑道:“可谭啸与定远将军并无龃龉,为何要听邓秉的差遣?”

      宋涟泼了茶水在桌上,蘸水写下一个“七”字。冷笑:“其一,司马昭之心,他早有夺储之意,不然不会与邓党结盟。谭啸是胡贵妃的妹婿,太子倒霉对他只有好处。”

      “其二,当年陛下与定远将军论及边防,说到东海时,林烨随口提了句‘东海之兵遇海寇,俱奔逃四散,虽韩白再世,亦不可用。’这话兴许是传到了谭啸耳朵里,或许从此就恨上他了也未可知。”

      宋沅又问:“照二哥的说法,这密信就该阅后即焚,谭啸把这么大的隐患捏在手里又是为何?”

      宋涟啜了口茶:“密信是谭啸为自己留的后路,若出了事,邓党自会费心费力保全他。”

      陆翀大是震惊,撩袍直直跪下:“请襄王殿下,宋大人务必将此事上奏陛下,不可使忠贞之士世代蒙此污名!”

      江枫扶起他,“此事本王会亲自上疏。”

      宋涟打了个哈欠,“时辰不早了,闹了这半日,散了罢。”

      言罢他起身要走,江枫伸手一拦,“慢着。”

      宋沅本已起身,闻言只得又坐下。

      江枫道:“你偷这密信,是为扳倒邓秉一党?”

      “是。”宋涟点头。

      江枫问:“宋大人认为,单凭这信,便足以将邓党连根拔起么?”

      宋涟耍起花腔,“自然不是,下官定然还有更深的安排。”

      江枫又道:“谭啸今日笃定本王偷了密信威胁潘全礼,为何这信与司礼监毫不相关?”

      他凝视着宋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宋梦笙,本王要听实话。”

      宋涟眉头微微一蹙,旋即又端出那副花架子:“殿下不是从不过问朝政么?余下的横竖不与殿下相干,无可奉告。”

      江枫却步步紧逼,宋涟退无可退,跌坐在石凳上。

      宋沅与陆翀被他这架势惊得起身立在一旁。

      “宋梦笙,本王替你说。”

      夜色已深,月光撒进院子,照壁上饕餮的线条更为锋锐。

      江枫声线微凉:“你们想扳倒邓秉,又怕得罪了司礼监,所以只敢拿这封不与宫里相关的密信来作文章。单凭这一封密信并不能扳倒邓秉,可是再加上谋害皇子的罪名,就未必了。”

      “五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宋沅瞪大了眼,有些无措,“我二哥他……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他怎么会算计你?”

      她看向宋涟,目中甚至带着祈求,“二哥你说话呀!”

      可宋涟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一个字也没说。

      她想起谭峤留下的那句话,此一局谁摘了善果?

      她自小在宫里厮混,朝中局势也看得分明。

      建宁帝宠爱幼子,太子与七王势同水火,张铣是太子舅父,邓党与七王走得更近。

      如今安平侯府被连根拔起,邓党重创,对谁最有利?

      江枫续道:“邓党贪墨无度,你们就散播与小宛互市的消息,引那些人贱买灾民田地,妄图让浦平大乱,从而找到攻讦政敌的理由。”

      “宋梦笙,本王问你,是谁令周遭府县不给浦平借粮,本王自嘉陵县借来的粮食又是被谁劫走了?柳含光既要截漕,为何要兜那么大一个圈子走司礼监的门路?截漕的奏疏,若真送到了内阁,张铣肯将其递至御前么?今日若是当着浦平十八万百姓,你可敢照实回答?”

      宋涟终于收起花架子,清冷的眉眼显得肃然:“邓党祸国,浦平这个地方已经烂透了。”

      他垂下眼帘,“是,我是命人在浦平散播了互市的消息,可邓党趁机兼并灾民的田地,难道仅仅是因为得了我这个消息?”

      宋涟倏然抬眼,目色灼灼似有火烧:“他们敢这样猖狂,是因为这样的事在浦平,在汀州,乃至整个大周都已经司空见惯了!我等若不狠心剜肉剔骨,一举将其扳倒,大周十三州又会再有多少个浦平?”

      “可宋大人,你们如今所行之事又与邓党有什么区别?”陆翀的声音微微发抖。

      “你们自诩清流,满嘴的圣贤道理,可你们党同伐异,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之时可曾想过十八万百姓的死活?若非此局被含光堪破,又设计拿捏住了那些宦官,今日之浦平,你宋大人所踏足的县衙该是什么样的惨状?”

      宋涟道:“我等自然知道此举对浦平百姓不公,可我们能怎么办?祸是邓党闯出来的,钱是邓党贪墨的,难道让周遭府县帮他们补了窟窿,然后呢?邓党再把这口黑锅扣在一两个知县头上,处决了知县,熄了众怒,再让此事被轻轻揭过?让邓党继续为祸一方?家国大计,总要有人为之牺牲——”

      “宋梦笙。”江枫打断。

      “出县衙门往西不过十余里是乱葬岗,里头埋着万千百姓的骨殖。你先去那里瞧一瞧,再来说话。总要有人牺牲,你说得好轻巧,这些百姓就活该被牺牲吗?倘若其中埋着的是你的至亲挚爱,你又待如何?”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1]浦平十八万百姓血肉之躯,谁也不是天生来给在上位者随意献祭的。”

      “若你问心无愧,当日既劫了粮,为何又不肯将事做绝,放回一个粮差来此报信。时至今日,你还认为你们所行之事是正义的吗?”

      “再者,司礼监的密信你为何不敢拿出来交给本王?是因为此事牵涉到皇家颜面,不可示于人前?”

      夜风乍起,檐角铁马叮当,庭树也不甘心地飒飒作响。

      江枫拿出一本账册,掷在石桌上,“这是三年前浦平县修筑河堤的账本,本王问过宋沅,这一条河堤所耗费的木料钱竟比石料还多,记账的人豁出性命将账本送出来,其中所载必然属实。多出的木料都流向了哪里?你敢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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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月堕平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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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4星期前 来自:陕西
    宝宝们5月5号的存稿没设置好时间,昨天不小心发出来了,所以明天没有更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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