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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歌
湾东小学没有什么新闻,这里阳光明媚、草木繁盛,街道两旁的绿榕树婆娑起舞,在学校操场里,还有许多儿童追逐游戏。一九九六年三月的湾东,一个稀疏平常年岁,郊外的墓地多了一座坟,文化宫的夜市少了一个摊。
三月的风很大,以往这会儿正是放风筝的绝佳时间。可夜里的风呜呜吹拂,敲在小孩床头的窗户上,像是问责、后悔和饮泣,风声不成节奏,吱吱呀呀吹着户外的树叶,吵得人心慌。
湾东小学放假一天,又连着周末,小孩干脆几天都没去上学,把自己关在屋里。
周一去学校上课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盯着黑板上老师的板书,动动手艰难记下笔记。池岁星又想到张忠明故意不找毛文博,刻意避开自己,心里暗自觉得亏欠,总会在下课时跑到小花坛去,仿佛觉得张忠明会在这儿等他。那些天里池岁星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毛文博,后者带着小孩一路上车回家,看小孩回家后就把自己关在卧室,吃饭、写作业、看书、睡觉。毛文博也难受,但他并不表露,正常地上学生活,照顾池岁星,完全不像一个十一岁的小孩。
某天深夜,天气转暖,前一天还得穿着毛衣秋裤,后一天便可完全脱下,换成长衫短袜。小孩半夜热得睡不着,半夜的热风吹不静心,他便干脆坐起身,望着窗外时明时暗的月光。热风吹着天上的厚云,把月光半遮半掩,天花板里的水管热胀冷缩,似楼上的玻璃珠掉落。小孩看毛文博有点踹被子,好心把哥哥露出来的半只脚盖上去,过一会儿毛文博热得翻身,池岁星才反应过来今天闷热难耐,打算帮他把脚边的被子掀开时,毛文博已经醒了。
毛文博躺在床边,小孩坐在床头,身体挡着月光,一半一半,照在两人脸庞。
“不舒服吗。”毛文博问道。小孩抱着双腿,脑袋磕在膝盖,摇了摇头回应毛文博。小孩脑袋里仿佛一团浆糊,随着他左右摇头而愈发沉重。
“睡不着?”毛文博又问他。池岁星也摇摇头,他突然觉得自己太做作,于是闯进毛文博的被窝,闭眼强迫自己睡下。仿佛这个点不睡觉的人都脑子有病。眼里只有暗,月光熙熙攘攘,照在眼皮,小孩抱着毛文博,脑子里又看到那天的画面。他忍不住问:“哥哥,你想他吗。”
毛文博自然知道小孩说的是谁,正常听见这个问题,都会是肯定的回答。就像池建国在厂里连上三天班,好不容易放假回来看见池岁星,也会问一句有没有想爸爸,虽然小孩可能一点都不想,甚至觉得池建国在家还有点烦,因为他总会检查小孩作业,要他背几首古诗出来。若是以前,池岁星可能还会为此多花许多时间去订正作业、完成背诵,现在这些监督的任务都由毛文博代劳,池建国有时检查一下,小孩也能顺利过关。
“不想。”毛文博却转而回复。
池岁星追问道:“为什么。”
毛文博沉默许久,久到他不知道小孩睡没睡着,抿了下已经发干的嘴唇,慢悠悠地说:
“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想他。”
之后池岁星放学把自己关在卧室时,毛文博总会走到小孩跟前,抽走他的笔或者正在看的书。
“出来玩。”毛文博说。
小孩望着他哥,略带委屈:“作业还没写完。”
“等会有空写。”毛文博说道,“等会其他人吃完饭就没空出来了。”
池岁星已许久没有再去过小区的空地,以前的朋友们渐渐成长,各自在新学校有了新的同学,有时等小孩写完作业到空地时,游戏已经开始,中途不方便再“添一个”进来;又或者等他到空地上时,他们正把作业摆在地面,各取所需,当个文抄公。小孩何必再去融入圈子,他回头就有毛文博在等他,家里的电视书籍,还有毛健全说等毛文博生日给他买个游戏机。虽然这个游戏机放在了池岁星卧室里,虽然这个游戏机大部分时间都是池岁星在玩,但它名义上还是毛文博的生日礼物。
等毛文博带着小孩往楼下走时,那些小伙伴们又恰好打算回家吃饭。天空阴云密闭,似快要下雨,快到清明时分,总要下点雨。小孩眼神埋怨,“要下雨了。”他说。
“没事。”毛文博安慰小孩,带着他去小卖部,他请客。
要是以前的池岁星,肯定要在商店里挑选一番,然后在玩具、零食之间抉择一二,最后选不出来,让毛文博都买下。现在呢,小孩摇摇头,只买了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去年开始这干脆面的广告就在电视上播放了:BBQ就是烤肉味,烤肉味就是BBQ。成为了小孩为数不多能记住的英文单词。只是这会还没有风靡全班的水浒卡、三国卡,得等到1999年。只是那时小孩已经不喜欢吃这种齁咸、用手捏碎成渣还容易掉在衣服里的“垃圾食品”了。
这会小孩才读三年级,对于这种把面在包里捏碎,然后撒上调料包的做法觉得十分新颖。小手捏着包装袋,里面的干脆面咔嚓咔嚓碎成一小团,池岁星正要撕开包装,突然停手,自己嘀咕:“现在吃完等会吃不下饭了。”
毛文博突然觉得池岁星长大了,但看着越来越矮的小孩又觉得他没长。毛文博没几天就过十一岁生日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三年级还没开始发育,两人的身高差越来越大。前两年池岁星还在幻想自己长得比毛文博还高。景星乡筒子楼门框上还刻着两人记录身高时身高的印子,搬到湾东后,门框都是新的,不舍得刻印子,只好在卧室的墙面用粉笔划一道。
“那晚上再吃吧。”毛文博说道。
从小卖部走到十五栋楼下,走过许多遍,并不觉得长,小雨开始淅沥沥地下着,街道两边榕树新生枝桠,小孩快步走回家。天色暗沉,楼道里饭香飘来,小孩藏好干脆面,开门吃饭。窗外的天气像是小孩的心情,阴雨绵绵,冷风拂面。
此后小孩去红旗广场想找到张桂芳的摊位,听见一旁摆摊的人说已经许久未见她,于是池岁星垂头丧气,不再去找张忠明的踪迹。直到清明过后,连着几天晴天,池岁星才好受些。若前些天的初春料峭微冷,清明过后仲春便炎热起来,亚热带季风性湿润气候的山城升温总是急促又古怪。三月底时有段升温时间,还没到清明便降温回去,文丽萍不得不把厚衣服又翻出来让小孩穿上,这段寒潮一过,张琳也不见了。
毛文博没去打听张忠明为什么会跳楼、张琳去哪,以及一条人命涉及到的处罚和赔偿。毛文博觉得大概没有吧,或许张琳转个学,还是学校的小霸王;或许世界上的其他学校还有学生跳下悬崖,正义没有伸张;或许张桂芳换了个城市生活,也可能在湾东某处艰难生活。
那些无关的、残缺的、厌倦的,记忆里好的坏的都随着这些天湾东的七级大风飘散。
一九九六年三月二十一日。马回涛沉默寡言,爷爷还说这孩子越大反而越内向了,学校放假一天,原因他只敢说是学校教室要装修。张忠明跳楼后,其他学生一拥而上,围着那个窗户,马回涛反而远离,不敢往下去看。仿佛是自己推他下去似的。
这件事情没多少人知道,以至于学校其他班级的学生都不知道为什么放一天假。多年后小孩从湾东小学毕业,去初中上学时,小花坛里的鲜花旺盛,青草长势喜人,阳光明媚,榕树挺拔。
随着年岁增长,小孩胆子大起来,总会往红旗广场的小巷子里钻,游戏厅依旧鱼龙混杂,旁边的公共厕所见不到那个烦人的老头。小孩闷闷不乐站在游戏厅外,被几人盯上,团团围住。
“小朋友,有钱不,借点。”
“没得。”池岁星已经准备好往哪边跑,一头扎进广场后方的巷子。近些年城市扩建、体育馆新修、城中村拆建,巷子错综复杂,池岁星跑进去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跑出来。
那几人大概上初中,穿着一零四中的校服,胸口上还有个校徽。另一人的校服袖子拴在腰间,拖在地面,脏乱破旧,小孩心生嫌弃,以后自己的校服一定不会这样,提醒自己以后要是调皮了做坏事的时候记得把校服藏好,不让别人顺着校服找到自己是哪个学校的。
几人步步紧逼,小孩箭步往前冲去,可惜被人勾着衣服,快要扯掉。他脚下无处发力,被人拎起来刚好看见有人从游戏厅里出来。
“雍哥!”池岁星喊道。
拎着小孩的人回头看去,雍淳杰敲着他的脑袋,把池岁星抱了过来。
“缺钱?”他问道。
“不缺了。”那几人跑了出去,雍淳杰盯着小孩,“你怎么来这儿。”
池岁星偏头一望,“迷路了。”
“大太阳你也能迷路。”雍淳杰放下小孩,“你哥呢。”
“后边。”
“那他怎么没迷路。”
“快了。”小孩嘴硬道。
池岁星并不怕雍淳杰,小孩知道不会被打,可要是那天雍淳杰对文丽萍说在某个游戏厅碰到他,便免不了一顿打了。
雍淳杰带着小孩往巷口走,毛文博在旁边等着,他拉着两小孩:“你们来这儿干嘛的。”
毛文博顺着池岁星说:“迷路了。”
“正经的。”
“找人。”池岁星道说。
“找谁?”
“张忠明。”
雍淳杰突然记起这个名字,时隔不远的寒假却已记不清。他只觉得这个名字熟悉,因为他只在张忠明口里听过一次,剩下的全是自己称呼他“那小孩”“这小孩”“你”。
“找到了吗。”雍淳杰问他。
“还没。”池岁星侧身望去,被雍淳杰挡住的游戏厅门口,那几个抢钱的小孩已经不见踪影,门口外春风吹冷砖瓦旁的青苔。小孩的视线引导雍淳杰也回头望去,游戏厅隐藏在不起眼的拐角处,尽头的公共厕所仿佛催人回头。
“找到了跟我说一声。”雍淳杰说道。
池岁星不由思考雍淳杰为什么这么说,小孩好奇道:“你认识他吗。”
“认识。”雍淳杰说,“以前他经常来游戏厅。”
“卖东西?”
“卖东西。只不过我开学后就没看到了。”雍淳杰颇有些怀念,“他开学后去哪了?”
这些问句,一下子把池岁星的记忆拉回到自己生日那天,他一下愣神,不知该不该说。
“他……”小孩支支吾吾,毛文博却接上来,“转学了。”
“对!”池岁星一下明白,“他转学了。”
小孩说完,跟雍淳杰告别,逃也似的远离了红旗广场,跟毛文博一起去书店买书。
这个春天并不寒冷,四月已到,小孩早就换上短袖短裤,再过几天,都能把凉鞋也穿上了。太阳当头,像是烧红的烙铁,滨江路的河岸有许多小孩下河玩耍,这段的河水不深,顶多到成人腰部,气温一升起来,便有大把的小孩在此玩水嬉戏,让池岁星想起景星乡,想起河岸浅滩和萧旭飞,总会打个寒颤。
可惜在塔山看不到津江,那条蜿蜒流淌贯穿池岁星人生的河流在这里暂时被群山阻挡,只有坐上车去到湾东中心才能看到。河道两旁修建的滨江步道,围栏崭新,沿河的大排档和坝坝茶,还有从不远处的津江八中放学的中学生。
毛文博不会主动提起张忠明,就像池岁星不会主动提起萧旭飞,他们都很默契的把好友忘掉。小孩每天上下学还是会在校门口等着毛文博,只是不会再问“今天他找你了吗”,毛文博也还是每在操场上看见池岁星,便会从五楼的教学楼上跑下来问小孩发生了什么事。其实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班里有谁抢自己的橡皮擦,班里老师又罚所有人抄写今天的古诗词;有时也是大事,比如小孩今天又要被留堂,作业写得太差,或者有人欺负他,毛文博要去找回场子了。
每次这种时候,池岁星都十分神气又向往,总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能长大。
小孩劳动节假期的时候没再往红旗广场跑,反而三天两头去子茹广场,那边新开了家新华书店,虽然红旗广场这边也有,但是新开的书店总有些新书。池岁星之前放假往红旗广场跑,书店里能看的书大多都被小孩慢慢啃完,店员对小孩都很是熟悉,每次池岁星在店里看了个把小时,店员便来赶人了。说他屁股大,只看不买,还占位置。
小孩当然受不了这气,于是喊来在另一个书柜的毛文博,回家拿钱。随后一下子买上几本自己还没看完的书,出店后发誓再也不来这家书店。只是毛文博把今年从压岁钱开始攒起来的零花钱都用完了。
小孩抱着那几本书,虽然很喜欢,但是一本都要二三十元,他便觉得火气冲冲,可一想到自己手里提着的袋子就价值一百多块,还是毛文博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顿时又不知道气该往哪撒。
回家路上小孩一直往后望,有时挺着腰,毛文博看着池岁星怪异的动作,有些纳闷。然后小孩问道:“哥,我真屁股大吗。”
毛文博忍住没笑出来,一手捂着嘴,另一只手捏捏小孩屁股,得出结论:“不大。”
“你都笑了!”小孩扒下毛文博捂嘴的手,后者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池岁星嘟着嘴抱着手里那几本书快步走着,远离毛文博。可回头一望,毛文博没追上来,小孩又有些担心后怕,于是站在原地等他。少年宫里的铃声响起,恰巧补习班下课放学,人群一下便涌在广场上。晚高峰、补习班放学的学生、接送的家长、广场上的摊贩,池岁星的视野全都被人群挡住,踮起脚尖也只在那些大人们的腰间胸口。前些天才刚跟雍淳杰说自己迷路,这下真要迷路了。
人群裹挟着小孩不知道往哪走,他只好先脱离人群,走到广场一侧。池岁星蹲在原地,望着将要暗下去的天空。才五点多的天本不该这么暗,可远边的乌云要飘来,天苍苍野茫茫,春潮带来的雨水便下了起来。
小孩只好跑到车站里躲雨,可车站也拥挤,晚高峰把主路堵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五颜六色的雨伞把人与人之间隔开来,鞋子踏在积水的地砖,溅起一些水滴,收好的雨伞上雨滴汇聚成股流下,不小心又滴在鞋上。池岁星不喜欢下雨,特别是换季时的雨,一下便是好几天,阴雨绵绵,裤子和鞋上要是沾上,便许久不干,黏在皮肤,湿哒哒的。
小孩躲在一旁,抱着那些昂贵的书籍,还没等雨过天晴,身后伸来一把雨伞。
“回家了。”毛文博撑着伞说。
“你哪来的伞。”小孩疑惑道。
“刚刚买的。”毛文博指着一旁坐地起价的雨伞小贩,“我还剩了点钱。”
池岁星一下贴到毛文博身上,都快把他挤出雨伞的范围了。毛文博突然有些后悔说池岁星屁股不大,自己左半边身子都快被雨淋到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小孩道。
毛文博不想回答,因为池岁星恰好坐在游戏厅的巷子口,或许小孩自己也没注意到。毛文博只好说,“我顺着广场都找了一圈,才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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