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烟气烈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那声音遥远而缥缈,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暖意和生机,像冰雪消融后第一滴落下的清泉,像冻土深处第一颗破土的嫩芽,像长河破冰后第一声水流奔涌的欢腾。
它微弱,却带着一种能够轻而易举穿透一切黑暗和死亡的的力量。
眼前紧闭着的大门开了,有光透进来了。
李金水浑浊的眼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奇异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笑容在脸上绽放。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他想告诉怀里渐渐冰冷的儿子,他看到了,看到天亮了,看到太阳了。
然而,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凝固了。
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终究如同风中的烛火,无声无息地灭了。
厚重的铁门从始至终都关着,关得很紧很紧。
别说阳光了,连外头一丝丝清甜的风也吹不进来。
然而李金水还在笑,他笑着将下巴轻轻抵在小栓子已经冰冷发紫的额头上,佝偻着背,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
李望阳小小的身体彻底松软下来,像是累了,依偎在父亲冰冷的怀抱里。
那缕极其遥远极其微弱的声音,他也听到了。
那纯粹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阳光,他也看到了。
那一丝温暖的光线穿透了厚重的黑暗,轻轻的拂过了他的脸颊。
“爹……”
一个极其微弱的气音,如同叹息,从他绀紫的唇间溢出,随即消散在一片寂静中。
半个小时不到,这封闭的空间内再也没了任何声响,连再微弱的呻吟声都听不到了……
“高橋将军,这是203人的名单。”
松本武拿着一沓东西进来。
“佐藤医生走了吗?”
高橋浩二看都没看那一沓东西。
“走了,从飞机场走的,估计现在已经带着东西安全到达了。”
“名单烧了,跟那群马路大一起,丢焚烧炉里头就行。”
“遵命。”
“还有几批?”
“快了,还有四批。”
“要来不及了,把那些老实点的雌丸太和小猿。直接丢去烧了。”
“是。”
“记住,什么也不要留下。”
临近黎明时,平房区那几根高高的烟囱,又开始向外冒起源源不断的滚滚黑烟……
韩志远一行人从钢铁厂回到哈尔滨大酒楼的时候已近晌午。
还没进去,就在哈尔滨大酒楼门口碰到了站在外头焦急的搓着手的赵延。
“赵老板咋了?站在外头。”
赵延一见他们来了,赶忙三步并做两步上前:
“哎哟,可算回来了,我昨天晚上听到那头传来那么大的声响,万一你没有个三长两短的……哎哟,回来就行,没被日本人抓着吧。”
“切,还抓着?那小鬼子现在都快被吓得屁滚尿流了,那些家伙一个个把枪丢了,举着手就等着投降哩。”
韩志鸿嘿嘿一笑,手指了指酒楼门口插着的两面满洲的旗帜,
“赵老板,要我说你现在也得赶紧缝两面咱共产党的旗帜出来了,到时候往大门口一插,嘿,多威风。”
赵延打了个哈哈,手搓着衣角,犹豫了半天,支吾着开口:
“我跟你们商量个事儿呗?”
他脸上陪着笑,
“你说现在局势好些了,也不查人了,要不你们就从我地窖里搬出去吧……”
“哎,赵老板这话怎么讲?要赶我们走啊?”
韩志鸿立即打断了他。
“不,不是。就是你看,我寻思着你们现在再在地窖里住着,也不合时宜……我帮你们找了个住处,你们先搬到我家里……反正我家里没人,我天天晚上都在酒楼呆着……”
陆贵平皱了眉,脸上神情依旧:
“老赵,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们说,我们可以帮你呀。”
“哎呀,也不是什么啊,就是……”
他欲言又止,伸手在头上擦了两把汗。
“赵老板,没事儿,您尽管说。”
江寒上前一步。
“哎呀,日本人今天晚上还来订了桌酒席,还有满洲的,说是什么……临行宴,把整个酒楼大厅都给包了呢。”
“不是我说,赵老板,都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赚那日本鬼子的钱呢?”
韩志鸿几乎要跳起来,被韩志远一把拉住。
“话别说那么难听,赵老板也是帮过我们的。”
“那你们就先去我家住个两天,等到时候苏联人来了,你们哪里住不得。”
陆贵平叹了口气:
“这样倒是也行,就是又麻烦你了,赵老板。那您也别堵在门口,好歹让我们进去把东西搬出来吧。”
“唉唉,东西我已经帮你收好了,一件不落,还有我的一点心意。都带上哈,带上。
赵延笑着 冲着里头招招手,
“有福,旺子,把收拾好的东西给他们搬出来。”
两个伙计听到声音,在里头答应着,将几提包东西搬了出来。
“这包……”
陆贵平看到崭新的包袱和皮箱,愣住了。
“哎哟,没事儿,都是我不用的东西,你们拿着吧,到时候走南闯北的也方便,你看看这箱子,好着呢。”
赵延将东西递过来,掀开衣角,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交到陆贵平手中,
“我家你们认得的,虽然说只是个单层的小房子,也总比在地窖里住的宽敞。”
他挥了挥手,
“去吧,啊。”
韩志鸿还想说什么,但被韩志远拉着,别扭了好一会儿还是跟着走了。
赵延的家离得不远,路却七弯八拐。
韩志远正走着,脚步却突然猛的顿住,侧过耳朵听。
身后有脚步声,离得很近,他回过头去,身后的巷子里却是空空荡荡的,什么人都没有。
“干啥子呢?”
韩志鸿在前头叫他,
“干了一夜的活都累死了,还不赶紧走。”
“没什么,来了。”
韩志远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又停下来,转头,看到一个身影猝不及防慌慌张张的闪进旁边的小巷子。
“谁!出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到巷子拐角处一看,发现杜预正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的看着他。
“韩……韩先生,是我,是我,别杀我。”
“你不跟着他们好好在工厂呆着,帮那些工人干活,跟着我干什么?”
江寒闻声过来,探出脑袋一瞧:
“哎,这不是昨天晚上投降的吗,咱们不是已经把他们安顿在了钢铁厂,让帮着那群工人干活了?怎么会在这儿?”
“小兄弟,你还不认识我吧?我,我之前是跟着你姐干的……”
杜预一看到江寒眼睛亮了亮,
“我现在真心跟你们干,我看出来了,你们是可以干大事的……不像满洲国的那些人,遇到事一缩头就跑……”
江寒打量着他,脸突然黑了:
“这话谁跟你说的?”
“我……”
杜预语塞。
“是江雪?”
杜预尴尬的露出一个笑,手捏着自己的衣角:
“嘿嘿,还是小兄弟你聪明……”
“那既然江雪这么跟你说,她为什么不一起来?”
“这……我哪里知道?”
“算了,这些后面再说,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跟着我们?”
杜预一挺脖子:
“我想入党,我也要跟组织走。”
“入党?”
“不行吗……那……”
他立马怂了,再一次缩回去,弯着腰,
“那也让我跟着你们干呗,我会打枪,还认识字儿,还有……还有韩先生,您也是在警察厅……埋伏过的,你也能看出来我只要跟谁就都老老实实的干,我跟着江科长都大几年了,就跟着她上去的……”
“算了,你先跟着走吧,到时候再说。”
韩志远拍了拍他的肩,率先走出了这一片巷子里的砖墙投下的阴影。
赵延的家不算大,但是整洁。
韩志远带着杜预进来的时候,韩志鸿愣住了。
“这人咋来了?”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杜预那一身仍穿在身上的警察厅制服,
“我跟着你们干。”
杜预的声音小的像蚊子。
“呸。”
韩志鸿吐了口唾沫,上前一步,用手戳着杜预的胸膛,
“跟着我们干,你还好意思说?那老子问问你,你也不数数清楚自己手上沾了多少条人命,当初待在警察厅耀武扬威的时候,咋就不想着这些?当初老子没杀了你都算是好心了,你们这些警察厅的走狗汉奸都该死……”
“唉。”
陆贵平听到动静过来,拍了韩志鸿肩膀一巴掌,
“当初说好的投降不杀,咱们要的是能服众,知错能改,改过自新嘛。”
江寒找了张凳子坐一下,没管他们,从兜里掏出那手帕呆呆的看着,咬了咬嘴唇,将鼻头的酸意压下去。
陆贵平过去关上了门,目光重新回到杜预脸上。
“我们欢迎每一个愿意加入我们的同志。你如何称呼?”
“杜预。”
“好,那么杜预同志。”
陆贵平伸出手,指向客厅里宋承良刚刚挂起的一块木牌。
“你,敢不敢,对着那儿,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杜预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那面墙上,钉着一块形状不规则、边缘被烧得焦黑的厚木板。木板上,不知是谁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一个图案。
一个简单的,带着锯齿的镰刀,和一把同样简单的锤子,交叉在一起。
没有鲜艳的红布,没有庄严的礼堂。只有这面单调的墙,一块带着曾被灼烧过的木板,和上面深深的划痕。
“这板子是江寒从火里抢出来的,那旧的地方被烧了,这是用命带回来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冲垮了杜预所有的犹豫,恐惧和卑微。
他想起了在警察厅走廊里听到的谄媚笑声,想起了牢中的鲜血与哀嚎,想起了对着日本人的低声下气。
无数画面在眼前呼啸而过,最终都熔铸成眼前墙上那个在简陋却沉重的符号。
他挺直了脊梁。
杜预缓缓地举起了紧握的右拳,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长久压抑后的嘶哑: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
声音出口的刹那,他似乎都被自己吓到了。
那些在警察厅里目睹的暴行和麻木,那些深夜辗转反侧时噬咬内心的羞愧与无力……所有的挣扎,痛苦,微小的抗争,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归宿,汇聚成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
“……拥护党的纲领……”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
“……遵守党的纪律,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秘密……”
他想起那些在酷刑下宁死不屈的面孔,想起了那些临死前在脸上绽开的笑容。
“对党忠诚,积极工作。”
杜预捏着拳头,看着那一块边缘焦黑的木板。
他想起了前天夜里,江雪叫他到办公室时说的话……
“宣誓人……”
“你漏了一句。”
韩志远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永不叛党。”
“永不叛党!”
“继续吧。”
“宣誓人——杜预。”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