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国那位住进我家之后

　　他们带走艾琳诺之后，小脏泥留意着外头没了动静，很快便从厨房里的柜子钻出头来。

　　满室的狼藉使他心脏狂跳不已，他喘着气，脚下不停，踩过一地的盘子碎片来到外头，碰上了隔壁家的塔诺太太。

　　她早在一墙之隔便听见了这里的混乱响动，见到他们押着艾琳诺经过了家门口，内心惶恐又焦急。

　　见到幸存的小脏泥她赶忙蹲下身来拥紧这个孩子，“他们把艾琳诺带去哪里了？”不禁担忧得落下了眼泪，“这该如何是好？”

　　那么多人，全都不是西里镇子的。塔诺太太依稀听见他们咒骂艾琳诺是女巫，心中愈发忐忑不安，只怕这群人，全都是来自狩猎女巫闻名的那个封闭村庄…他们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他们会对艾琳诺怎么样？

　　正想着，头顶掠过一只雪白的鸽子，只见它展翅，朝南方的天边飞去。

　　那是码头区的方向。

　　…
　　乌云密集在靠往海岸处的天空，明明今早出门的时候还暖阳高照。

　　赫多和威尔不再走着寻常通往码头区的路。为避免再度被拉克姆人盯上，他们换了一条不为人知的小道，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与黑比尔见上面。

　　布莱克本海盗船依旧停靠在黑海岸处，汹涌的浪潮卷上港口。宁静的海平面下方像潜藏着一张血盆大口，观察着他们的动静，准备伺机暗中反噬。

　　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面，深冬与码头区萧瑟的氛围，让所有人都陷入了低气压。

　　多日不见，站在甲板上戴着粉色头巾的黑比尔朝他们奋力扬手挥舞。

　　“谑，见到我有这么开心吗？”威尔远远便看见那不停摆动着手臂的大块头。他与赫多将马匹停靠在港口处，两人登上甲板。

　　走近黑比尔，才发现他面容沉肃，手里是一封信件。他忽视了威尔朝他张开的手臂，径自走向赫多。

　　“是来自麦肯齐皇室的重要信件。”他语气里充满戒备严谨，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赫多。

　　威尔本要出声埋怨，瞥见那封信上的黑色火漆，他立即安静下来。

　　赫多拆解了信件，安静看着，脸色越来越沉。

　　码头区迎来的是天色变暗，灰蒙阴郁，堆砌的乌云仿佛就要坠落下来。

　　整个地域压抑得静悄悄，静悄悄得仿佛有人能够趁势将锐利的刀锋指向他们的命脉与要害，他们甚至来不及觉察。

　　这封来自麦肯齐皇室的重要信件里，只有寥寥数句话，却让局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紧绷。

　　麦肯齐的皇室在多日前收到一封以卡罗莱纳保守派身份自居的信件。该信内容质证自麦肯齐的赫多先生，是邻国派来潜入卡罗莱纳的间谍。为防止其盗窃王国重要机密迫害人民安危，他们有充分的理由限制他的行踪与彻查他在王国这段时日内做出的所有举措。如若经过一番审查，证据确凿使其身份败露，他们会立即逮捕这位疑是来自麦肯齐的危险人物。

　　这代表赫多的性命在这片土地上已不再安全。

　　威尔低咒，咬牙念出那个所有人心中所想到的名字：“瑞奇·蒙格。”

　　麦肯齐由此来信警告赫多，要将这位只身来到陌生土地上的使者速速召回自己的国家。

　　他们都知道，瑞奇·蒙格拿赫多的性命来威胁麦肯齐的国王，无非就是为了挑起两国之间的战乱。而战乱一旦开始，这片土地上的女王卫兵便无暇再在公会海盗与拉克姆人决斗之时伸出援手。

　　他们现在已经无暇去想瑞奇·蒙格是如何知道赫多身份的事情，眼下他看起来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只为将公会上的所有海盗一网打尽，称霸这片地域，甚至不惜将邻国的军队也牵扯进来。

　　黑比尔看着远处码头区风雨将至的岸上，他知道，这场腥风血雨的战斗帷幕，是真的拉开了。

　　赫多必须马上回国，如若两周之内他没有现身麦肯齐，邻国的军队便会开始将军舰开往卡罗莱纳。到时候，战火会再次凌驾于这片土地之上…

　　“我想卡罗莱纳的女王也收到了这封信。”黑比尔皱着眉头说。

　　赫多想起什么，“你拿到这封信的时候过了多久？”

　　“一周之前。”

　　“一周之前，女王会更早地收到这封信，她也一定会立即采取行动。”

　　威尔暗道不好，“那么她到现在都没有做任何事…”

　　“那封信肯定半道就被拉克姆人拦截了！”比尔气急败坏地怒吼，“妈的！他连皇室的信件都敢拦截！”他们果然不能低估瑞奇·蒙格能够做到的事。

　　他能够屠尽昔日公会上的海盗，就有这个胆量去挑衅皇室。他结识海外众多流徒和军火商，看来这回是不惜大动干戈。

　　黑比尔抓紧了赫多的肩膀：“只要你两周之内顺利回到麦肯齐，他的计谋就不会得逞了是吗？”

　　“老子拼了这条命都会将你送回去！”

　　李从另一处甲板走来，他手肘屈起，上头站着一只信鸽。

　　“库咕怎么会在这里？”威尔下意识看李的身后，以为小脏泥还是跑来了。

　　李将从库咕脚上拆下的信卷交到了赫多手上，“镇上出事了！”

　　这时，码头岸上传来巨响，像有重物拖曳，缓缓来到了坡上。只见一排黑洞洞的炮筒和巨兽身形的拉克姆海盗缓缓围剿到了斜坡上方。

　　一道身影站到了高处中央，俯瞰岸上如同蝼蚁的几艘海盗船。他眼里的轻蔑激怒了各个从船舱里探出头颅的海盗。

　　是宣战--他一腔野心要将这片海域上所有匍匐于拉克姆脚下的海盗全数宰杀，不惜再将海水染红。

　　赫多对上了岸上那人的眼，瑞奇·蒙格朝他露出得意的笑来。

　　他能够清楚读出他的嘴型。

　　他在说：大使先生，久仰。

　　…

　　“有人看到你经常去码头区与海盗交易。”

　　“她很漂亮，但那副皮囊下藏着一缕邪恶的灵魂…”

　　“他们在你的家找到药草瓶子，你是女巫吗？”

　　“艾琳诺是个奇怪的女孩，她总是在读那些别人看不懂的东西...”

　　“你怎么解释那些生长在你花园里的奇特植物？”

　　“像她这样的，迟早会为自己招来麻烦…”

　　“按照旧塞得村庄的习俗，女巫会在午时被烧死。”

　　“她甚至和自己的表亲滚到了一张床上，魅惑人心的婊·子….”

　　“你今晚可以在这里赎罪，让上帝倾听你，你的恶灵会被洗涤，肉身会被焚烧。”

　　“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总是做出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艾琳诺，离开这里，这座古旧的小镇关不住你，甚至会腐蚀你，在将来的某一天…”

　　“他很在乎，他比任何人都还不愿意看到你去承受这种流言蜚语。”

　　“我希望你永远快乐，艾琳诺。不止是今晚，更是以后的每一天，被祝福与诚挚的爱意所环绕。”

　　“我爱你。”

　　她睁开了眼睛，四周只剩一片漆黑。

　　她闻见满室潮湿的霉味，萦绕在鼻尖。有水滴从房顶落下，砸在了她趴下的脸边。

　　她第一次醒来便发现自己被关进了一所逼仄的牢房。是被一盆冰水浇醒的，说是为了审判她。

　　那个时候，她的脑袋里一片浑噩。嘈杂的人声，她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还有那些话语...全数钻入她的耳里。

　　所有罪状指向她，她全程没有发出声音。他们叫嚣着让她按上指印，如她梦境里，红衣制服的官兵们逼迫自己去按押认领父亲的遗体。

　　她在西里镇子的大道上被他们一路拖拽，浑身乏力的她睁眼去看街道两旁的镇民。对上她眼的人，当着她的面关闭上了门窗。他们将跟着队伍探头观望的孩童拉回家中，冷眼旁观。

　　求救的话语当然没有必要再说出。

　　她第一次对西里小镇，这个从小到大长大的地方，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寒。那种感觉像回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所有人木然冷漠地看着母亲的遗体被运送至墓地。他们都站得离她很远，没有人前来靠近，没有一个人上来援救。

　　也像被告知惟有她父亲的遗体没有回来的时候…也像她和班尼迪在大街上疯狂撕打讨要被卖走的钢琴的去向的时候…

　　深刻意识到，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属于过这个镇子。他们一次也没有接纳过她，无论是从她的母亲踏入这片土地上，或是直到她的出生。

　　他们知晓她的存在，他们避讳她的存在，他们从来没有靠近她。

　　仿佛她真的携带诅咒，她不属于他们，她迟早自食恶果。

　　尝试吞咽，却再感觉不到任何能够相匹胸腔内里的疼痛。手脚冰凉，却再没有比胸腔里那颗失去温度的东西还要冷冽。

　　她触碰脚上的镣铐，她的这一天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牢门外传来低低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停驻在外头。

　　艾琳诺抬起头去看那道身影，见她蹲下身来。

　　她淡淡看着那人：“是瑞奇·蒙格让你这么做的吗？”喉间发出的声音嘶哑。

　　听见这个名字，阿米莉亚眼眸闪烁，而后她几近疯狂地抓上她们之间的栏杆，恶狠狠地朝她咒骂：“贱·人。”

　　“都是贱·人..”仿佛能透过艾琳诺的眼去看那个人，“以为所有人都受你们所摆布，用了便丢弃，怎么会让你们如愿以偿…”

　　艾琳诺瞥见她露出的鞋袜里脚背浮肿，再去看她有些怪异的蹲姿。

　　“阿米莉亚，我甚至和你不熟识。”艾琳诺看着她发白的脸色，早已没有在古董店里那段时日的靓丽形象。“约翰神父一直在找你，巴克也会担心你..”

　　“没有人会再关心我！”她压低了嗓音朝她怒吼，“这个世界的所有，都是虚假的..”

　　“你最虚假。”阿米莉亚看着牢房里狼狈的女人，重复道：“你最虚假…”

　　“你勾引男人的时候装不在意，那些男人就会上当…你抢走别人的东西，还要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谁不知道你暗地里向多少男人张开·腿..古董店那老头、巴克、还是瑞奇…”

　　她转动眼珠，定格在她脸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她露出诡异的笑来，“还有你那个同住屋檐下方的表亲，我知道他是谁…”

　　“他是邻国派来的大使。”艾琳诺立时抬起眼来瞪她。

　　见到她的反应，阿米莉亚得逞地狂笑出声，幸灾乐祸道：“他很快就要被那群排外党给收拾了…”

　　她又歪头去看面色僵硬的女人，“很惊讶吗？不惊讶吧？”

　　“那群保守顽固的疯子会对他做出什么事呢？”所有的话使她的心往下沉，“他们一向都在等着新女王出错好抓住把柄呢，你说这下大使先生在他们眼里像不像一条大鱼…”

　　“人总要失去一些什么才能悟出道理的..”阿米莉亚自语般的声音渐小。

　　片刻后她再次定睛露出笑，“不过，你也没有机会了。你的男人自身难保，你的那对靠山夫妇现在也不在镇子里，而你很快也就要被送上火刑柱…”

　　“我真的想要你死。”她看着艾琳诺，满目嫉恨，一字一句。

　　闻见廊道末端有些响动，阿米莉亚拉上了兜帽，起身离开。

　　四肢仿佛被冰冷的海水浸过，艾琳诺无力地坐在原地，她脑海里全是赫多临走前的模样和声音。

　　赫多。

　　“艾琳诺…”一道熟悉的声音将她唤回。她转过头，先是见到来人挂在胸前的一枚银色壳子，是她做给罗林达的薰衣草项链。

　　如救命稻草一般，来人抓紧了她无力垂下的手，随即有光亮照上她的脸。

　　“怎么把你伤成这幅样子！”罗林达掩嘴差点哭出声来。

　　艾琳诺有些发愣地看着门外提着油灯的巴克和罗林达。

　　“你没事吧，艾琳诺？”

　　巴克压低嗓音说：“我们是偷偷潜进来的，收到小脏泥和塔诺太太的消息后，我们一路跟了过来。”这是一所由稻草和砖石简单搭建而成的牢房，外头甚至没有人看守。

　　许是目睹了西里镇子的人对艾琳诺冷漠的态度，他们更趋于相信不会有人前来放走她。

　　况且，“这里是旧塞得村庄。”一个大肆狩猎女巫而闻名的古老村庄，外头全是他们的人。

　　“艾琳诺…”罗林达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他们欺负了她。他们刚刚在外头便听见了村民们对艾琳诺莫须有的指控，说她是个女巫，要在明天午时烧死她。

　　“这群旧塞得的村民怎么会无缘无故闯进你的家？”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艾琳诺忽然问。

　　“晚上。”

　　“赫多回来了吗？”她又问。

　　“不知道，我们一路跟着你过来，还没回到西里镇子，我想他获得消息应该就会…”

　　艾琳诺抓住她的手：“让赫多马上离开卡罗莱纳，回到麦肯齐，越快越好！”

　　罗林达有些不明所以，却见艾琳诺神色凝重，甚至有一丝慌乱，“是阿米莉亚，是她带着旧塞得的村民闯入我的家…她知道赫多是大使的身份，这很有可能是从瑞奇·蒙格那里得到的消息。排外党很快会找到他，作为与女王谈判的筹码，赫多不能被他们抓住…”

　　罗林达惊呆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还是巴克接的话，他还算是冷静，“知道了，我们现下马上回去通知他。”

　　他承诺艾琳诺，“我们会竭尽所能找到人来救你出去。”他们一路跟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摸清艾琳诺现在的处境，好让他们思索解决方案。

　　艾琳诺的手还在颤抖，她很快冷静下来告诉巴克：“阿米莉亚的精神看起来不太好，还有，她可能怀孕了。”

　　“但是她也许知道瑞奇·蒙格接下来的计划。”

　　想起阿米莉亚，巴克脸上沉肃：“我会找到她，这些事情都会得到解决。艾琳诺，天还没亮，这一切都还不是尽头。”

　　“我们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艾琳诺…”罗林达攥紧她的手臂，压抑着呜咽低低啜泣。

　　“我们还有时间，”巴克扶着罗林达的手臂，她不得不松开与艾琳诺紧握的手。

　　“等我！”罗林达离开前朝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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