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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
“哎哟快看,那不是你父母嘛!”
记忆忽然回到儿时的札幌,那群以欺负她为乐的孩子聚在一起冲她大喊,伸出胳膊指着她身后的方向。
彼时的夏夜明明听得出他们语气中的揶揄,明明知道失望的结果,却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回头去看。
身后的街心花园里永远是行色匆匆的陌生路人,而身前,永远是恶作剧得逞后嘲讽的哄笑。
那是假的是假的她一点也不相信……
每一次她都这样告诉自己,却每一次都不受控制地停下脚步。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类似于非条件反射的存在,在无数次失望的经历之后,她却依然学不会沉默着扭头就走。
“……夏夜?”
外公对于她的走神有些不满,皱了皱眉却也并未苛责,只是加重了语气:“你父母回来了。”
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种恶作剧的荒诞。
而恶作剧的人是外公……
这无疑更加荒诞。
夏夜站在原地,抿了抿唇角,又抿了抿唇角。
她想要嘲笑外公低劣的恶作剧,她想要嘲笑自己在这么多年之后依旧会因为同样的话乱了心神,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还想要转头去看立在一旁的陌生访客,却移动不了僵直的身体。
“……夏夜?”
陌生而清润的音色,带点惊讶带点欣喜,似乎还有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去看握住她手腕的女人。
那是个很美的女人。
是的,美丽,而不是漂亮——黑色的略微有点卷曲的短发,宝蓝色的女式衬衫平整妥帖,米白色的小西装剪裁精致。虽然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眼角眉梢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可脸上的笑容,依旧优雅到无可挑剔。
夏夜只怔忪了片刻。
回过神来,她便用力地想要抽回手——她讨厌跟别人的身体接触。
尤其是,陌生人。
“夏夜……”那个女子又唤了一遍:“……我是你妈妈。”
“……”
她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只是咬住嘴唇,用了比刚才更大的力气抽回自己的手臂。
夏夜曾经无数次地想象与父母重逢的场景。
很小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欢呼着扑进母亲怀里,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期盼都化成泪水;她以为父母会在她最脆弱最绝望的时候归来,抱着她轻声安慰,说没关系我们一直都爱你;爷爷去世之后她曾经满怀恶意地想,如果有一天父母真的回来,她一定会昂起头,冷笑着说永不原谅。
再后来……她重新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偶尔想起,也只是淡淡地自嘲,他们或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吧。
可是刚刚,早在迈进家门看到客厅里那对夫妻的时候,她便有了隐约的预感。
无论她承不承认……血缘,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抽回手臂之后,夏夜忽然脱了力。
她没有办法愤怒地大声质问,因为那个女人说,她是她妈妈;她同样也没有办法微笑着说你好,因为那个女人说,她是她妈妈。
下一刻,她毫无预兆地冲出家门——然后,像是刚刚经历了窒息一般,大口大口地吸气。
她开始飞快地奔跑。
春天的风带着些凛冽迎面扑来,微凉的空气灌进鼻腔,她被呛得大口大口地咳嗽。
直到咳出了眼泪。
凭什么?!
凭什么生下她之后可以无牵无挂走得潇洒,凭什么在她最需要她的时候不闻不问,却在这个时候回来?
凭什么在发生那么多事情之后,她还可以这样不声不响地出现在她面前,优雅得体地微笑着说,我是你妈妈?!
夏夜喘息的声音越来越大,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可她却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直到脚下忽然一绊,正正磕在路边的消防道上。
自小寄人篱下的孩子多半敏感而早熟,所谓无忧无虑的童年,对夏夜而言从来都不曾存在。大人们总以为年幼的她什么都不懂——其实,她只是什么都不说。
孩子的记忆最为真实也最为深刻,以至于那么多年过去,那些凌乱琐碎的片段依旧清晰如昨。她以为早已淡忘的过往,其实只是埋在心底隐秘的角落,一旦翻出,便鲜血淋漓。
夏夜一直都不是个合群的孩子——因为周围邻居家的小孩总会带着好奇的目光看她,用天真的语气问她为什么没有爸爸妈妈。那样的神情,就好像在看公园里一只从未见过的动物。
她记得小时候一个人趴在桌上写写画画的时候,听到叔叔婶婶刻意压低的对话。
“你说她一个人呆在我们家算什么,免费保姆也不是这么当的。”
“小声点!”
彼时对她尚算不错的叔叔压低了声音,或许还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虽然夏夜自始至终都僵直了身体一动不动,但那个时候,她依然感觉得到那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算了,大哥也不是没有寄钱回来。”
“哼,寄钱就行了么!”那个尖锐的女声又高了起来:“我还有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照顾她算什么!亲妈都不管,我又不欠她的,凭什么管她!最讨厌她那个样子,小小年纪也不像一般小孩,平常连笑都不会,就用那双眼睛看着你——”
“行了。”她听到叔叔烦躁地叹口气:“小的时候,大哥也是照顾我很多的。”
“一码归一码!他当大哥的,照顾弟弟不是应该!”
婶婶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后面的话她听得断断续续:“不过看起来你父亲倒是喜欢她……说不定……你可要多打算一点……我们总要有自己的孩子的……”
那段对话到底是怎样结束的,夏夜已经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接下来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书,吃饭,洗漱——当晚上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她才敢捂紧了被子,小心翼翼地压低了声音哭泣。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妈妈又在哪儿呢?!
她哭了……她知不知道?
她想她……她又知不知道?
为什么……她不在这里?
为什么……她不和她在一起?
有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一切究竟为什么?
那个时候,夏夜尚且不懂什么是怨恨。
她固执地以为是因为自己不够好,父母才会离开;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婶婶才会不喜欢她。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她开始笑得乖巧,无论什么事都点头说好;她学习努力礼节完美,从来都是常人眼中好孩子应有的模样;她也开始习惯,将所有的事情都埋在心底。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生活都是平静的。
之后仁王搬来,她的笑容里,开始有了灿烂飞扬的味道。
夏夜曾经以为,那样便是幸福了。
直到爷爷的去世,将所有平静的表象击碎。
爷爷住院的时候,她除了上课便一直陪在他身边。等待手术之前的那个月,虽然担心,却是意外平静而美好的时光。
那些点点滴滴的小幸福弥足珍贵,她仔细珍藏妥帖安放,却在爷爷离开之后,一次都不敢回想。
下午的时候,初夏的阳光便会自宽敞的窗口洒进来,平和而温暖。窗外高大的法国梧桐绿意盎然,触目便是一片生气蓬勃。爷爷并不似一般病人枯瘦的模样,依然胖乎乎笑呵呵。她坐在一旁的小茶几边安静地做功课,隔一段时间,便给爷爷递过一个带着吸管的水杯,或是一个削好的苹果。
及至黄昏,夕阳的光线更加柔和,屋子里也渐渐开始变暗。夏夜便放下手上的书本趴在爷爷枕边,而那个老人也总会从小憩中醒来,一边吸着氧气,一边用低沉的调子同她讲话。
有时候是讲他童年种种有趣的事情和青年种种奇妙的经历,更多的时候,则是对夏夜殷殷的叮嘱。
两个人都不开灯,就这样一个说一个听,直到太阳西沉,屋子里黑得连彼此的轮廓都看不清晰。
——现在想来,或许那个时候爷爷就已经有某种预感了吧。
只是彼时年幼的夏夜看不懂爷爷慈爱中带着担心和不舍的目光,也就并不明白,那是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小孙女最后的叮嘱。
夏夜深吸口气,忽然狠狠抖了一下。
跑出家门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线衣,暮春的寒意自脚底至掌心弥漫,然后一直一直,冷到心底。
她伸出双手向掌心呵了口气,却发现自己迷路了。
陌生的街头,陌生的夜色,陌生的人群。
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奇异地让她放松了所有的伪装和戒备,她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蜷缩成一团,忽然变成了多年前那个自己,开始像小孩子一样哭泣。
她想起爷爷说,夜丫头又大了一岁,很快就要变成大姑娘啦。
她想起爷爷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她想起爷爷说,最喜欢她大笑时露出十二颗牙的样子。
……
……
她甚至想起手术后离开ICU,爷爷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真好,这样可以一直陪着我们夜丫头了。
……
夏夜知道如果哭鼻子的话,爷爷会担心。
可她依然这样紧紧地抱住自己,哭到喘不过气。
爷爷答应她的一直,答应她的永远,究竟在哪里呢?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噩梦,每一次都梦到爷爷离开的那个晚上,却没有一次机会告诉爷爷,她多么遗憾多么不舍,多么……爱他。
那个时候从来没有人教过她,死亡就是再也不会见面。她忘记说再见,爷爷就再也不给她说再见的机会了。所有的错误所有的遗憾,都再也无法弥补。
从小,她没有妈妈陪着她一起入睡,没有妈妈念童话给她听,也没有妈妈买洋娃娃陪她玩。
可是没关系,她还有爷爷。
而爷爷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陪她去吃拉面,再也没有人在她画画的时候在一旁看着报纸陪伴,再也没有人听她讲她那些幼稚的理想,再也没有人在冬天牵着她的手去冰雪节,再也没有人在她上学和放学的时候,站在窗口守望……
那些她当初以为还可以持续很久很久的美好时光,过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觉得头越来越痛,眼睛也越来越痛,却只是坐在原地,任泪水汹涌。
“夏夜。”
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唤她,熟悉而温柔的声线,仿若九岁那年札幌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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