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黑夜中的北邙山凄清、萧索，嶙峋的山势如巨龙蛰伏。
　　从周朝开始，这块风水宝地一直是历代皇家的陵寝所在，龙骨上，遍布着一片又一片的陵墓群，神道幽深，庄严肃杀。
　　玉逍遥又吐了一口血，他视线模糊地看向洛阳城。数十队军士已举火出城，散入北邙山，司马家没有深夜拜谒帝陵的传统，肯定是冲着他们来的。
　　同时，靠近东门的地方起火了，浓烟与夜色融为一体，遮蔽了星月。
　　八荒扶着他，“你的宅子好像就在那个方位。”
　　玉逍遥点点头，“她烧了我的宅子。”
　　可惜了那把陪了自己数年的琴。
　　八荒听了这话，忽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一个佩囊，“这个你收好。”
　　玉逍遥惊讶道，“怎么会在你这里？”
　　“服侍你的人让我带给你的，说能救命。”
　　那是八荒运转周天时发生的事。
　　当时他正在关键处，不能经受任何扰动。
　　他知道身侧有人，暗中缓住真气流转的势头，准备应敌。然而那人忽然跪下，对他一叩首，而后起身道，“公子已有嘱咐，我们不便自作主张，以免节外生枝。但有一事相托。
　　“公子有一位友人，住在北邙山图河河畔，白天时忽然到访，说公子将有大祸，切勿出门，可公子没有听，那位友人只得留下一样物事，让我交与公子贴身携带，想必关键时刻可以救命。公子把那东西收入了佩囊，可方才出去应对公主时，并未带在身上，”她从枕下取出一个佩囊，“还望侠士能交与公子。”
　　八荒依旧闭目运转真气，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公子怀抱着济世救民的宏大理想，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乃至文人最看重的名节。他要走这条路，按理应顾全大局，不该心慈手软，我不知为何公子此番会为了侠士以身涉险……也许是因为你身上的那支萧吧，”她轻轻地说，“只望侠士勿负公子。”
　　她再度下跪叩首，缓缓离去。
　　听完八荒的讲述，玉逍遥的表情十分怪异，但并未说什么，只慢慢地将染上血迹的佩囊收入怀中。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八荒问。他们两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地走着山路。
　　玉逍遥苦笑，“搞成这样朝廷暂时回不去了，先去什么地方避避风头吧。”
　　八荒沉默了。
　　玉逍遥感觉得出他在自责，玩笑道，“我知道是玄帝让你去公主那儿借东西的，但总不会是他让你来见我的吧——”
　　结果八荒说，“是玄帝让我来见你的。”
　　玉逍遥看着他，眼睛慢慢地睁大了。
　　“他说本来想自己去拿，好在皇宫里玩一圈，但如果我去的话，可以顺便去看看你。他还告诉我你住在什么地方，以及你宅中的卦象阵局。”
　　玉逍遥突然吐了一口血，又吐了一口血，接连吐了好几口，人都几乎站不稳。
　　八荒赶紧架住他，“寒琴？”
　　玉逍遥只觉头晕目眩，全靠八荒撑住自己。他带着情绪说，“玄帝实在是太贴心了。”
　　贴心贴得他走投无路。
　　先让夜萧偷公主的东西，再让他带着赃物来找他？
　　他几乎觉得龙藏玄是故意的。
　　原本还打算等公主的火气降下去后，再向皇后求情。大不了以后老实待在太子那儿，不和公主打照面。
　　但“国师”的突然返回，值得斟酌。
　　如公主所言，国师应当在太庙准备仪式，这当中唯一的变数只可能是公主送去的莲星痕被他发现了。
　　发现就发现，回来做什么？
　　来找公主，还是——
　　玉逍遥作为皇家特使，陪着长沙王去过隐莲世家的封地，为了探究莲星痕的生死之谜，两人因此被卷进了邪域内乱，这件事在朝堂上人尽皆知——
　　玉逍遥是见过莲公子的。
　　如果公主告诉国师送莲星痕给皇后是玉逍遥的主意——
　　国师会怎么想？
　　如果他是冲着他来的，不止朝廷回不去，连性命都处于危险之中。
　　可他还不想投诚邪域。
　　“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帮你灌注一些真气。”八荒担心地说。
　　“没用的，”玉逍遥摇摇头，“公主逼我服了一道符，不可背叛她，我既然跟你走了，想必已促发了符咒，不过我有个朋友住在北邙山里，也许能解此符罢。”
　　八荒一直按着玉逍遥的指示赶路，这才知道是为了去找朋友解符——
　　还不确定能不能解？！
　　“这符你服了有多长时间？”
　　“有一两个时辰。”
　　“那我应该能帮你逼出来。”
　　“你本来就元气大伤，现在只是勉强恢复，又为我强撑了这一路，我们还是去找那个朋友——”
　　八荒一言不发地抓起他，找了一个隐蔽的避风处。
　　“夜萧！——”
　　八荒不由分说地点了玉逍遥的穴道，让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反抗，接着，运起一股真气探入玉逍遥的体内。

　　真气蔓延如网，瞬间遍布玉逍遥体内，他只觉一股炙火烧进四肢百骸，痛得天旋地转，浑身所有的伤口似乎都绽开来，鲜血淋漓。
　　脉络中仿佛有无数细小而尖锐的东西，被这股炙火一触，疯狂地跳动起来，将他的肺腑伤得千疮百孔。
　　火越战越勇，细物在反抗中被逐渐消融，开始一波又一波地沿脉络逆行，疼痛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玉逍遥眼前一黑，忍不住喷出一大口血，血中有郁结成团的瘤状物，表层金光灿灿，形态却令人感到恶心。
　　他失去知觉，靠倒在八荒身上。
　　与此同时，八荒的嘴角也慢慢地流下一缕血来。
　　在他的背后，有一个诡异的影子，趁八荒为玉逍遥逼符时，猛然将一根冰凌插进他的后心。
　　尽管如此。
　　八荒用于玉逍遥体内的真气丝毫没有退却，仍然在帮他清除剩余的符咒。
　　影子发出桀桀的细小笑声，冰凌忽然发力、穿透了八荒——
　　眼看冰凌就要刺入玉逍遥的身体，八荒瞬间将他一掌拍开。
　　已昏过去的玉逍遥狂喷了一口血。
　　这一掌中凝结了一股强劲的真气，刹那间荡尽玉逍遥体内的余咒。
　　冰凌穿透八荒的身体后落在地上，化为一滩水渍。
　　八荒伏在地上，眼中闪着寒光，贴身卷起一层血煞，影子跳到角落里，不见了。
　　他艰难地点了自己的穴道，将血止住，慢慢地爬到玉逍遥的身边，解了他的穴道。
　　月光冷冷地洒下来，映照着一地新鲜的血迹，十分刺目。
　　八荒摸出一枚血患子，想给玉逍遥吃下去，但晕迷中的玉逍遥紧合着牙，他正没办法处，月光忽然暗了暗。
　　八荒眼光一冷，血煞扩张成一个结界，罩住他与玉逍遥。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洞外说，“你用气渡给他不就行了，看得我着急，再说了，他是个凡人，没有修为，你给他吃了也白搭。”
　　八荒冷冷地说，“不想死就滚远点。”
　　“这是我的住处，让你平白无故地占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这是周天子的陵墓，你住在这里，难道你是周天子的姬妾？”玉逍遥的声音极为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
　　“寒琴！——”
　　玉逍遥打趣道，“你真的真的是在救我吗……你不会是我的仇家派来整我的吧……”
　　洞外的声音说，“他差点把你弄死，没见过这么乱来的人，在一个凡人的体内进行正邪两道的交战。”
　　“妖魔，闭嘴！”八荒厉声说。
　　玉逍遥倒是有点意外，“它是妖魔？……传说轩辕坟有三妖，你是独自住在这里吗？”
　　“不要和妖魔对话，它们能蛊惑人心。”
　　“我好端端地，蛊惑你们两个快死的人干什么，没有精气只有晦气，要死去外面死——”
　　一片血煞卷向洞口，外间传来一声轻叫，接着是从草上急急掠过的声响。
　　玉逍遥轻轻地拉住他，“算了。我们是不该占它的住处。”
　　“你把这个吃了，能感觉好点，我前面不得不用邪道硬逼，是没法子的法子。”
　　“和你开玩笑啦……”玉逍遥颤巍巍地把血患子推给他，“按它的说法……我吃了是浪费，还是留给你吧，你伤得不比我轻……而且吧只要你没事，咱俩都能没事，你出了事，咱俩都得交代在这儿，”他看着他笑，“对不。”
　　八荒只能默默地把那枚血患子收了，他缓慢地躺下去，和玉逍遥一起望着斜挂在墓穴一角的月亮。
　　“那个妖魔其实挺单纯的……”
　　“……妖魔都挺单纯的，要么想要你，要么想杀你，没有善恶的概念。”
　　“……听起来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样子……”
　　“是，邪域之外的一些……不成气候的组织，确实会奴役妖魔。“
　　“……怎么感觉你们还挺正直的？没有冒犯的意思。”
　　“是幽帝正直。”
　　玉逍遥沉默片刻，轻叹，“幽帝如海，玄帝如渊。”
　　八荒不解，“寒琴？”
　　“别在意，我随口说的。”
　　“等我调息数刻，再带你去你朋友那暂避。”
　　“不急了罢，既然符咒已解，搜山的人暂时应该也找不到这儿——”
　　八荒打断他，“有不干净的东西盯上我了，是那个道人施放的，他们很快就会找上来——”
　　“国师？”
　　八荒忽然让他噤声，“有人接近。”他不出声地说。
　　玉逍遥只听见外间的风声，但他相信专家。
　　风向似乎转了，带着一股极浓厚的腥味，盘旋着吹进他们藏身的墓穴，令玉逍遥恶心想呕，与此同时，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摔了进来。八荒脸色一变，裹带着玉逍遥跳进墓穴一角。下一个瞬间，冰凌暴雨般从天而降，刹那间钉满了方才他们躺着的地面。
　　事情发生得太快，玉逍遥连一口气都没出完，他有些惊恐地看着那团有手有脚的事物。半张脸是人类孩子的模样，眸子又大又黑，已经失去了光彩。
　　冰凌插满了它的全身，慢慢地透下去，触地即化，和鲜血汇成溪流，朝墓穴深处流去。
　　“出来。”墓穴外，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八荒打量着周边，没发出一点声响地抱着玉逍遥升起来，把他放在了一个隐蔽的高处。
　　地方狭窄，玉逍遥只能靠壁坐着。八荒拿走他破破烂烂的外袍，扑下去裹住那团东西，抱着跳出了墓穴——
　　另一个声音冷笑，“死到临头还想跑？”
　　刹那间疾风劲响，仿佛暴雨将至，而后很快静下来。
　　又有人在洞口说，“我们要不要跟上？”
　　“你跟得上？”
　　“就是跟不上才问。”
　　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闭嘴，这下面有动静。”
　　洞口的光暗了暗，有人叫，“怎么这么多蛇！”
　　借着淡淡的月光，玉逍遥看见大量的蛇循着血从地穴深处游了出来。
　　它们吸食着地上的血，层层叠叠，缠绕纠结，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光，难以形容的声响充塞了整个墓穴。
　　“太恶心了，还是去追贼吧，追不上也没关系，但万一公主知道我们没有追，麻烦就大了。”
　　“快走快走。”
　　玉逍遥知道这是明蛇，喜欢聚集在宝物附近，古人通常养它们来镇压墓穴，地穴里肯定有重宝。
　　他感到很不舒服，并非是符咒被逼出后的虚弱，而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病源正在侵蚀他的身体。
　　他控制不住地口齿打颤，浑身忽冷忽热，皋阳留在他身上的鞭伤内仿佛长出了无数的虫子，正不断深入地啃噬着他的□□，让他的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混沌，但手里仍紧紧地握着八荒离开前塞给他的一张符。
　　洞外的人似乎都走了，时间慢慢地流逝，渐渐地，有蛇昂起头来，鲜红的蛇信在月光下闪现，空气如同触媒，它们很快嗅到了玉逍遥身上的伤口。
　　一条又一条的蛇沿着壁游了上来，细细簌簌的声响潮水般朝他涌来。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可这地方狭窄，他又极为虚弱，连挪动一下都很困难。
　　一条明蛇缠上他的脚，就在它冰凉的蛇信碰触到他皮肤的刹那，他手中的符忽然烧起来，火焰是血色的。
　　那条蛇仿佛碰到了某种很烫的东西，躯体瞬间消融了一大半，残余的蛇尸和着血落下去，很快被蛇群分食。
　　后继的蛇群在碰到他之后也纷纷消融、坠落，但仍一波又一波地往上冲。
　　玉逍遥感到自己越来越虚弱，身体逐渐发烫，汗水渗透了全身。
　　在迷糊的意识中，他隐约看见一条身影披着月光、神灵一般从墓穴的上方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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