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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真与假
隆冬飞雪连绵,数日不曾停歇,几乎将整个仙界掩埋于银装素裹之下。而越近连接仙魔两界的无情道时,积雪融化,路旁开始有了青葱的草叶。
冬去春来,隔着一条狭窄无光的道路,仙魔两界似乎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无情道前本是有道牢不可破的结界,将修罗座封锁于此。只是今日,结界中洞开一门,可自由出入。只是仙族人嫌弃此处晦气,从没人来,故而没被发现。
重离本还抱着些幻想,却在看到结界上的缝隙时心凉了半截。这世上除了傅云疏,还有谁有这个胆子和能力破开魔都的封印结界。
他果然在这里。
修罗座四季如春,故繁花不谢,唯无情道中却荒凉一片,碎裂阶梯上满是浸入骨髓的陈旧血迹,呈现出一团团的乌黑颜色,映照着多年前此处一场刀光剑影的战乱。
按照史书所说,傅云疏就是在此处,亲手用封仙剑刺穿了魔尊的胸膛,结束了长达多年的仙魔之争。
不得不承认,傅云疏作为仙界首尊,是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任何阻碍和牵绊,都不能撼动其分毫。
重离看着那些斑驳的痕迹,莫名联想到,倘若有一天自己与他、甚至是与仙界起了冲突,他会不会一样毫不犹豫地了结自己。
会吗?
越想手越冰凉,他赶紧晃晃脑袋,把这些光怪陆离的想法甩了出去。
不会的,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踏过无情道,便是一大片矗立在血色繁花之中的断壁残垣。透过倒塌的楼宇,损毁的建筑,依稀可见往日修罗座高楼并立,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
而今,只剩蔓延到天际,肆无忌惮生长的花瓣卷曲如美人细腰的曼珠沙华,馥郁芬芳,惊艳心弦。
重离很是意外,以前所看的仙界正史里,总说修罗座暗无天日,血腥异常,今日亲眼所见,方知全是史官大放厥词。怪不得往昔傅云疏很少让他读他人执笔的仙界通史,并曰书上写的,往往不都是真的。
和风卷着花瓣飘拂过脸庞,不必特意留心,只要雨花间走过,衣摆裾角便沾满丝丝缕缕的清香。
穿过陈旧的长亭古道,踏遍芳草萋萋,重离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总不见得要将整个修罗座转一圈,哪怕是老死也走不出去。
正无头绪,忽然听得万籁寂静中一阵千回百转的琴声。重离心下一动,朝着琴声飘来的方向跑了过去。
那再熟悉不过的琴音里,重离看到里一片血红之中的,醒目的海蓝之色。傅云疏坐在花间抚琴,发若流云,琴音凄切,引得天边孤鸟盘旋不去,身畔繁花闭合。
那是,他不常示于人前的松风鸣涧琴?
重离恍然明白,那把琴八成就是寒笙所赠予他的,故而才会如此珍视,连自己,都没仔细听他用此琴弹奏一曲。
傅云疏手边还摆着一盘陷入死局的棋盘,黑白棋子分明,弈中天元,却难再走动一步。
片刻,他停下拨动琴弦的手指,捻起一颗白子,犹豫许久,却没能找到个好位置放下去了。他拧眉思索,似十分投入,并没注意到有人闯了进来。
重离在不远处望着他,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极度不寻常的表情,是明显的牵念与落寞,这个样子,连他自己都从未见过。
更令他在意的是,棋局对面,放着一个软垫,似是给什么人准备的。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重离满心滋味难言,跟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一点都没瞧出来他一直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天九说的不错,哪里有什么真正薄情寡心的人,不过是有一直放不下的牵挂罢了。
重离很想上前跟他说两句话,但看到此情此景,他拔不动腿,更说不出话。
傅云疏的棋局很久都没能破得了,他放弃了,把白子扔回棋笥中。他仰起头,喉头轻轻抖动了一瞬,呢喃叹道:“阿笙……”
“我很想你。”
重离顿时觉得,修罗座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冷得让人恶心想吐。
天九不是最熟悉傅云疏的么,这种时候,他看起来是需要人陪的样子吗?重离一秒钟都呆不下去,转身便跑,把那些碍眼的人和景统统都丢在了身后。
重离一口气飞到溯月城,却压根不想回长生天。内心的烦躁像压不住向上跃起的火焰,很快就要烧穿天灵盖。
街上没什么人,他似个傻子一样杵在雪里一动不动。雪水浸湿了他的裤脚,整条腿冻得生疼,也无法让他彻底冷静下来。
大雪纷飞,落满肩发。视线所及之处,一片白茫茫。重离冷得发抖,却无论如何抬不起腿来。他也不知道这样折磨自己有什么意义,但他只是想让自己平静一些。
他其实极想去问问傅云疏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喜欢寒笙,那我算怎么回事?但那毕竟是他的私事,重离问不出口。
冻得脑子都快晕眩了,忽然一道水墨伞檐遮在了自己头上。透过睫毛上结满的冰淞,重离看到了傅云疏严肃的脸。他一边脱外衣给重离盖上,掸掉他满头的雪花,一边生气道:“你跑到溯月来干什么,受冻很好玩么?”
他竟这么快就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天九。这是有瞬移的本事么。或者是感觉到了自己在这里故而跑了来。重离疑惑了片刻,按住了他的手:“尊上。”
“怎么?”傅云疏不解地看着他,“若要找我去碧华殿即可,为何在这里发呆?”
“你到底去哪里了?”重离没有回答问题,直视着他问道。
傅云疏道:“断情天互市出了点乱子,我去瞧了一瞧,怎么了?”
“当真?不曾唬我?”
傅云疏更加不解:“我为何要唬你。”
重离仔细打量着他的表情,眼神清亮,当真是一分一毫都看不出破绽。他突然笑出声来,道:“这就是首尊大人的必备修养吗,糊弄人当真是天衣无缝。”
傅云疏眯起眼睛,一副更加迷惑不解的样子:“你在说什么,我糊弄谁了?”
重离推开他的伞,顶着雪一步一晃地往回走:“没什么,我累了,我找个地方睡一觉。”
“站住。”傅云疏拉住他的手,“把话说清楚,怎么回事。”
重离没有停顿,甩开他的手,身影径直消失在樱林中。傅云疏愣了许久,转过身问天九道:“他怎么了,本座又哪里惹到他了?”
天九耸耸肩:“谁知道,估计是不满你忙碌,闹小孩子脾气吧。”
“本座何尝不想多些时间陪他。”傅云疏叹道,“只是互市规章仍未定下,多有疏漏。事关民生,最近不好脱身。”
天九道:“尊上不必理他,过几天他自己顺过气来就好了。”
“罢了,明日本座还要再去一趟断情天,回来再说吧。”傅云疏按了按额头,“你好生看着点阿离,今日天寒,莫要让他生病。”
天九眼帘微挑:“嗯,你…还真是关心他。”
傅云疏品出话中古怪,道:“你这话是何意?”
“字面意思。”天九旋即笑道,“我去瞧瞧他,你去忙吧。”
重离没有回长生天,而是走进一家酒楼。看到四周很熟悉的陈设时,方才想起这是和傅云疏一同来过的地方。意识到了这点时,他极想换个地方待着,但脑袋沉腿也沉,实在是懒得挪动了。
他要了一碗馄饨,也不吃,就抱着碗望着外面的雪景出神。天九走到他身边时,他都没有察觉:“重离,何故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重离抬眼看到她,道:“阿九姐姐,你怎么来了?”
“尊上让我来看看你。”
“用不着,我好得很。”重离赌气道。
天九意味深长地笑道:“阿离,修罗座…好看么?”
不合时宜地提起这个地方,棋局、琴声又涌回了脑海里。重离望着碗里漂浮的馄饨,低声道:“让我看见那些,为什么?”
天九道:“尊上虽嘴上不说,但这些年心中愧疚,并不好过,我想来想去,能安慰他,让他忘掉从前的人,大约只有你了。”
重离干笑道:“你太高看我了。”
“不试试怎能知道?”天九伸出手,在他额头上轻轻碰了碰,“你脸色不好,小心些,别冻病了。”
她不说还好,这一碰脑门,重离开始剧烈头痛,眼前景物猛地扭曲,一抬手,掀翻了馄饨碗。
碗碟碎裂的声音惊到了四周的食客,纷纷抬头往重离这边看。天九似乎也被他吓到了,站起来愕然道:“阿离,你……”
“啊——”突然,有人仿佛看到了什么骇人的东西,大惊失色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重离头疼欲裂,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又听到此起彼伏的刺耳尖叫:“鬼,鬼啊!”
听到这个字,他脑袋轰地一声响。天九指着他,磕磕绊绊道:“阿离,你的眼睛!”
重离愣了一刻,扭头在花架上摆着的装饰铜镜中看到了自己煞白的脸色,以及一双,无底洞般,惊世骇俗的眼眸。
傅云疏的封印为什么突然间没了!酒楼里顿时一阵骚乱,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这场景吓坏了老板小二,统统跑到了距离重离三丈远外的地方,道:“你、你究竟是什么妖怪!这里是溯月,首尊座下,岂容你放肆!”
“不是,我不是!”重离捂住眼睛,不知该怎么解释,透过指缝中的一点点视野,慌乱地往外跑,还被门槛绊了一跤,整个人往前倾斜出去,即将要脸面着地。
一双手臂出现,及时接住了他,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阿离?”
重离认出这个声音,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来人:“夫子,夫子,救救我!”
来人正是前来面见傅云疏的阎罗,方走过酒楼,便听见其中喧哗。在门口驻足观望了一阵,却发现骚乱的源头竟是重离。
“怎么了,你慢慢说。”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变成这样了!”重离急得哭腔都快出来了,这事儿一旦传开,自己恐怕要惹上大麻烦。
阎罗看到他的眼睛也怔了一怔,迅速把他拉到无人的地方:“怎么回事,你的封印呢?”
“我不知道,突然就没有了!”重离道,“怎么办,好多人都看到我了,他们会不会……”
“莫急,容我想想。”阎罗也知事情非同小可,严肃道:“这样,你先同我去冥府避一避,待我找到尊上跟他说明此事,再想想法子。”
“好,好。”重离顾不得什么了,便捂着眼同阎罗去了冥府,躲进阎罗殿中不敢冒头了。
冷汗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是傅云疏身边极为亲近的人,这一点,在碧华殿里已不算秘密。故而在溯月城中,也渐有许多人知道了他的存在。
但凡今日有人认出他的身份,那从此,就再也无法如从前般安稳度日了。
那是他,最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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