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面施佛妆、身穿紫红胡服缺胯衫的女子踏进春和殿正殿，行礼的姿势有些生硬：“妾云罗拜见殷国项贵妃！”
　　项灵犀被她金黄灿烂的华丽面妆吸引了目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微笑道：“今天的事我听说了，多谢夫人出手相助，消弭一起祸事，我备了一份薄礼，请夫人笑纳。”
　　胡服女笑了笑：“多谢项贵妃，看来传闻也不全是夸大。”
　　这话有些无礼，项灵犀只顺着她的话问：“什么传闻？”
　　胡服女朗声道：“传闻里殷国项贵妃来自南楚，通巫术，是个狐仙般的人物。”
　　小萦忍不住开口驳斥：“夫人慎言！”
　　项灵犀摆了摆手：“不得无礼，且听夫人把话说完。夫人以为我比传闻中如何？”
　　胡服女端起酪浆一饮而尽，笑道：“殷国项贵妃是美人，也是聪明人。妾平生所见后宫妇人，不恃宠而骄、飞扬跋扈的，项贵妃是第二人。第一当属我大燕萧皇后。”
　　项灵犀重新打量她一遍，含笑道：“能与燕国萧皇后相提并论，是我之幸。我这有些时新点心和果饮，夫人可以一试。”
　　胡服女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她依次看去，头一样是一对粉白色桃子形状的寒食，面上光润如凝脂，宫女持热刀将它切开，露出内里一丸暗紫红色的馅子。
　　她吃进嘴里，外皮糯弹有嚼劲，甜中带微酸，有桃子的香气，内馅绵密细腻，甜而不腻。
　　宫女介绍道：“这是桃儿糍，外皮是糯米粉拌桃浆做的，馅子是红豆熬的灵沙臛。”
　　另一样是一盘圆粒状的金黄色炸物，每粒不过莲子大小，旁边放着一小碟褐色料粉。
　　宫女又道：“这道吃食叫金珍珠，主料是嫩豆腐，蘸椒盐粉、趁热吃滋味最好，不过夫人要当心烫口。”
　　最后一样是盛在浅绿琉璃杯里的冷饮，琉璃杯透明，可看见杯中物颇有层次，下层是淡黄绿的茶汤，上面覆着厚厚一层乳白霜雪，杯旁放了只长柄葡萄纹银勺。
　　胡服女深感奇异，就听宫女解说道：
　　“这是经贵妃指点做出来的消夏果茶，将去了籽的葡萄用糖渍了，捣碎过滤成汁，加入摊凉的淡茶汤，滋味清甜爽口。贵妃说夫人来自燕国，想必喜欢酥酪，便让在果茶上浇了些奶酥，夫人可将奶酥与茶汤拌匀，也可用勺舀奶酥来吃。”
　　胡服女瞠目看着这古怪的饮品，虽然长相不难看，但又是酸甜的水果，又是南方的苦咸叶子水，又是甘美的奶酥，混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入口的。

　　“入口滋味夫人试了便知道。”
　　胡服女听见说话声，抬头看见项灵犀眼底闪着戏谑的光芒，仿佛看穿她心底所想，眼一闭心一横，拿起勺子在杯子里搅了几下，仰头喝了一大口。
　　胡服女眉头微皱，而后慢慢松开——滋味竟然不可恶，相反还算可口，果茶并没有苦咸味，却是甜的，带着几丝称得上清爽的茶香，又有葡萄的果香，和甜美醇厚的奶酥混合在一起，有说不出的滋味，且回味无穷。
　　项灵犀笑道：“甜茶已是异端，加奶酥更是胡闹，只是给夫人尝个鲜，夫人饮不惯只管丢开去，我让人再上杯酪浆来。”
　　胡服女点头：“也好，妾还是更吃得惯酪浆。”

　　片刻后，胡服女放下杯筷，长叹一声：“项贵妃果然是有些勾魂夺魄的本事的——仅饮食一项就人丢不开、忘不掉！”
　　项灵犀莞尔：“夫人过誉。我是个闲人，一向奉行的是人生无常，能随心处须尽兴。”
　　“能随心处须尽兴，”胡服女重复了一遍，抚掌笑道，“项贵妃果然是个妙人，倘若生在大燕……”
　　项灵犀见她说着忽然收声，也不追问，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向她微微点头：“宫中接引的人到了，公主可缓缓归。”

　　胡服女面色一凛：“你——”
　　项灵犀面上仍带着柔和的笑意：“我近日看李义山的诗，正巧读到‘万里云罗一雁飞’一句。”
　　胡服女慕容雁在一瞬警惕后摇头释然道：“也罢，二哥说的竟没错，我虽施了浓妆，却瞒不过有心人。”

　　慕容雁的身影消失后，小萦忍不住问道：“贵妃，那位竟是北燕公主？”
　　项灵犀倚在榻上笑了笑：“不难猜，她举手投足可不像一个皇子侍妾，我猜她用浓妆是为了遮掩和那二皇子相似的面目。还有她提到北燕萧皇后时的神情，满眼都是亲切、自豪。还有最后一点，云罗这个化名显然不是她自己取的……不知道是谁取的，若是故意的，那就有些意思了。”
　　项灵犀说着，在打扇扇出的轻风里懒懒打了个哈欠：“把葡萄酥茶再做两杯来，等会阿婧要来。葡萄用冰湃一湃，茶汤也用井水多湃会，这两天实在热不过，怎么一下入了夏似的。”
　　小萦应道：“安侍御说贵妃是双身子，是容易比旁人怯热些。”

　　——————

　　慕容雁回到住处，拉着慕容兴兴师问罪：“二哥你为什么故意坑我？还给我编排这么个酸不溜丢的假名，什么万里云罗一雁飞……欺负我不读诗书么？那西殷皇帝的妃子看穿了我身份，西殷皇帝难道还能不知晓？我还天天画这难洗的妆，只怕落在别人眼里可笑得很！”
　　慕容兴微微挑眉：“你进殷皇宫了？见了哪个妃嫔？哦你说是妃子，西殷皇帝后宫位列妃位的只有一位，就是那把西殷皇帝迷得神魂颠倒的狐仙项贵妃吧。”
　　慕容雁白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我就问你居心何在？”
　　慕容兴笑了笑，正容道：“好阿雁，饶了我这回！我想试探西殷朝廷有多少有心人。西殷皇帝善战不假，可若是有勇无谋、刚愎自用，便也不足为惧。我看他言谈自负，也不像识出了你身份，便松了口气，谁知当下那项贵妃忽然说破，想必是西殷皇帝授意的，如此又要重新考量……阿雁来，我们一处梳理，好补阙拾遗。”
　　慕容雁道：“二哥，我们先说好，你和大哥、四弟不管怎么玩笑争闹，总归是一家人，万万不能让外人离间离了心去。我看那西殷皇帝用空弩机暗示你去和亲兄弟搏杀就来气，这样阴险歹毒的人，就该让他吃尽兄弟背叛、手足相残的苦！”
　　慕容兴微笑道：“我知道，我们阿雁是天下最好的，不管谁做太子，定都舍不得让阿雁受委屈。只是这样的好阿雁，将来也不知便宜了谁家小子去。”
　　慕容雁听出他话里敷衍的意味，不满道：“我知道二哥你，一笑就是不够用心，休要糊弄我，今天就起个誓，兄弟要友爱百年，二哥不得做出伤害手足的事，当然大哥和四弟也一样。”
　　慕容兴拗不过她，含笑依言起了誓。

　　——————

　　春和殿内。
　　“长治县紧咬着裴十五娘的人忽然松口了，前两天县令登门向裴尚书致歉，”卫婧蹙眉抿了一口葡萄酥茶，眉头舒展，“还是你这饮食最可口，这凉凉的好滋味！天热了我身上越发懒了，这几天吃什么都觉得克化不动似的……”
　　项灵犀点头：“等夏天最热的时候，上面的奶酥用冻酥，那又是一番滋味。说来起初还是阿若说起，葡萄最宜闲时吃来消暑，我也喜欢，一口一个，酸甜可口。你说长治县那边怎么了？”
　　卫婧道：“案子结了，县令说尺素是服毒自尽，企图嫁祸给裴十五娘。”
　　项灵犀怔了怔：“怎么这样突然……”前一阵说要重新调查裴十五娘，好像来势汹汹，怎么忽然就偃旗息鼓？
　　卫婧道：“是，朝堂各家势力盘根错节。”
　　卫婧说得隐晦，项灵犀便不多问。有人对裴家不满，所以之前来势汹汹，裴家在朝堂根扎得深，所以最终安然无恙。
　　这案子表面上是裴十五娘被怀疑又洗脱嫌疑，背后是各家势力的较量。项灵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先前竟然觉得阻拦裴十五娘进宫大有希望，果然还是太过天真。

　　两人各自沉吟，一个小人从外面跑进来，后面跟着乳娘。
　　小人两手是泥，手里攥着一只扭动的肉虫，脆声道：“阿娘阿娘！看我捉的宝贝，送给阿娘！”
　　乳娘忙道：“小郎君，先洗洗手，公主喜欢白白净净的小郎君。”
　　卫婧点头道：“乳娘说得对，腓腓把手洗干净，阿娘就抱你。”
　　腓腓乖乖跟着乳娘下去洗手，卫婧对项灵犀一笑：“小家伙最近就爱往树上爬，往泥地里钻，不是掏蝉蜕就是捉虾蟆，没吓着你吧？”
　　项灵犀笑道：“哪里会，我小时候是最淘气的，腓腓喜欢的我都玩过，楚宫里的花鸟鱼虫都遭过我的毒手。有一回我偷偷把阿娘养的名贵兰花连根刨出来，放在太阳下生生晒枯了，被阿娘一顿训斥，我还觉得委屈，振振有词说我是好心帮兰花松松脚，让它松快松快，谁知道那东西不中用，连太阳都晒不得，怎么能怪我？气得阿娘拿尺子直打我手心……”
　　卫婧听着笑出声：“给花木松松脚……亏你想得出来！”

　　项灵犀想了想，说道：“对了，有一事想让你帮我参详。前阵子阿若来看我，提了一句，说曾经裴皇后和裴十五娘不仅形影不离，而且志趣相同，都善弹琴、书画、制香，说裴十五娘身上佩的香古雅冲淡，非寻常的闺阁女儿香可比，曾经裴皇后也爱用那香……说远了，我突然想到了裴皇后的名讳，是与琴有关吧？”
　　卫婧点头道：“裴尚书和夫人卢氏都爱琴，卢夫人最爱太白诗，所以为裴皇后取名明徽。”
　　项灵犀接口道：“我记得上巳那天在外面，裴十五娘不是晕倒了一会么，我仿佛看见她手臂上贴了一串圆形金箔饰物，当时觉得好像在哪看到过那个图案，这两天忽然想起来，裴十五娘臂上的金箔像极了琴上的金徽。”
　　卫婧不解：“你的意思是？”
　　项灵犀想了想道：“我胡乱想的，或许不对，裴十五娘将裴皇后的名讳和爱好贴身藏着，莫不是暗中怀念着裴皇后？或许裴十五娘是因裴皇后去了才变成冷情人？”
　　“你这么一说……”卫婧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对裴十五娘了解不深，从前裴皇后还在的时候，只觉得她像裴皇后的影子，话不多，总是跟在裴皇后身后。她进宫吊唁裴皇后那回，对太后说了那席冷心冷肺的话，是我第一次听她说那么长的话。”

　　两人说话间，项灵犀看见画屏的身影在帘外晃了晃，出声问怎么了。
　　画屏禀报：“裴十五娘子求见贵妃，并让奴婢带一句话给长公主：太后殿下思念小郎君，长公主何不往长青殿承欢膝下？世间惟有骨肉至亲。”
　　卫婧脸色一冷：“不管有没有内情，她就是这样的人，一开口就硌硬人，我倒要听听她要和你说什么。”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