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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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皓月冷千山(上)


      叶棠名动天下时不过十七岁,年轻得难以置信。
      他是孤儿,华霓在淮南捡到他,春末,正是花开时节。

      淮水之南草木繁盛,小镇外的棠棣花开得极好,粉白的一蹙,沉甸甸垂下,风一吹,便花枝招展地摇。那日华霓不知发什么傻从水月宫跑出去,正好经过小镇,多看几眼,立时被那花朵吸引了目光,但耳畔有细微声音吵得很。
      她定睛一看,树下的石磨上放了个襁褓,一个看着刚足月的孩童正在嚎啕。

      后来华霓说她这辈子都难得大发慈悲,碰上叶棠,本不想理,但花开得太好,连带她心都变软,这才把人带回水月宫。
      那时的拜月教虽声名狼藉,内中众人对他的突然到来,也没多少敌意——小孩儿嘛,没几两肉,还不好吃,仇星朗是这么说的。

      于是一群被江湖人传为“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其乐融融地替他起名,翻遍了诗经楚辞,最后由华霓拍板,叫做“叶棠”。
      叶是花,棠也是花。

      他长大之后听了这段哭笑不得的来历,只觉得这帮酒囊饭袋怕是都没养过孩子,好在没想出什么“狗剩”“大山”之类,算他祖上积德。
      再到后来,他又觉得这名字好听归好听,不太吉利——棠棣花春末盛放,转瞬即逝。

      叶棠名字风华正茂,人却一路坎坷。
      他前半生囿于淮水,后半生自困孤岛,中间颠沛流离,好容易遇到一个人,没能骗来几天好春光便陌路天涯,说起来,还是他亲自断的念想。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贱名才好养活。

      他在拜月教长到十七岁,书读了不少,路最远只走到徽州——还是跟着仇星朗去的,被放在客栈整三天,又被拎小鸡崽似的拖回去。
      与其说他被带出去放风,不过只透口气。
      拜月教除了仇星朗和华霓,其他人自叶棠能说话会走路之后便跟他不太有机会亲近,而那两人本身不务正业,教也教不出什么礼义廉耻。

      好在念的书都是正经书,叶棠被他们瞒着,少时不知道拜月教是做什么的,一心要当个正人君子。后来知道了个大概,只觉得外头的人夸大其词,哪有那么可怕?
      少年心性,他习武练拳,和教众切磋胜率增多,于是又想当大侠客。
      书上写的侠客,大都一人一剑一马,便能走遍天涯海角。读的游记一多,叶棠满心都是什么时候能离开淮水这个金丝牢笼,去其他地方看看。

      但华霓不准。

      十六岁,叶棠自觉长大了,武功也还凑合,第一次跟华霓提出想要出门闯荡,被打得七荤八素,此后整一年没敢再说。
      等好了伤疤忘了疼,再和仇星朗切磋,三胜两负后叶棠又膨胀了,跑去找她。
      这次华霓没跟他动拳脚,讲了道理:“离开淮南,我可护不住你了。”

      拜月教的名声叶棠自是明白,他一个从小在乌合之众里长大的人,出去等得到多少好眼色?但江湖广大,天高路远,只要走出去,他就是自己一个人,交的朋友喝的酒,华霓便再也管不着了。
      于是叶棠一摆手:“去了中原,我不告诉他们师承,他们怎么知道我从哪儿来,反正无父无母的,有点儿神秘不是更好吗?”
      华霓拿他没办法,兀自叹气不答。
      叶棠当华霓同意了,欢欢喜喜地回到房中,收拾起包袱,择日离开水月宫。

      他挑了个傍晚换岗的时候,从水月宫的密道走,临了不忘在门口做一个记号,免得自己回不来——拜月教出入极严,哪怕他占着左护法的名,没有掌教特批的腰牌,也不能随意地自行进出,此举本意为了管教众人,如今外面虎视眈眈,便也防止有人浑水摸鱼。
      叶棠的背影沿着山路消失,水月宫外长长的台阶上,两人无声目送。

      仇星朗注视他离开的方向,良久才转身对旁侧的女子道:“你真放他走?”
      “不然呢?”华霓指尖绕着一缕青丝,没骨头似的靠在身侧打磨光华的石柱上,“再过一年他六阳掌大成,连我也管不住了。”
      “他听你的话。”仇星朗道,“你是他阿姐。”

      华霓轻轻一笑:“正因为他把我当作阿姐,我才不愿强迫他什么。他迟早要走,但也迟早要回来,拘束他没用。”
      仇星朗沉吟道:“本门内功中,‘移星’一脉的武学本就更晦涩难懂。六阳掌虽招式不多,却个个难练,普通的出众武者哪怕修习过内功,突破第一招都要至少六七年光景,何况又须得及冠才能开始修习……我练至今日,还剩‘云霞’‘海曙’‘熔金’三式不曾领会,叶棠十六岁已突破‘海曙’,假以时日,定远胜于我。”

      华霓道:“你想说什么,直言便是。”
      仇星朗站直了,收敛起往日的吊儿郎当,肃然道:“掌教,叶棠是可造之材,不能放他去中原,万一他遇人不淑——”

      “遇人不淑”像是一个玩笑,但华霓懂仇星朗的意思。他没有说出口的是,“万一叶棠不听话,或者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感化,反过来对付我们……”
      华霓眼眸一垂:“那就是命数。何况你以为那些人有多光风霁月么?阿棠的来历洗不掉,迟早便会暴露,他们不会真正接纳他。”

      仇星朗:“这……”
      华霓望向远方,夕照正好,她转身往水月宫走去:“放心吧。我说过了,他迟早会回来。”

      这些高深莫测的对话,十七岁少年全不知情,他从淮南镇上买了一匹好马,先往北,再一路西行,没有目的地,途中遇见好吃好玩的便多逗留几日。
      春天随最后一场大雨离开,夏日初阳和煦,叶棠正好行至洛城。

      他原本不是很想来,太过金碧堂皇的地方会让他想起浮夸的水月宫。但途中走过衢州,小酒馆隔壁一桌有人把洛城的牡丹吹了个天花乱坠,什么“花开时节动京城”,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锦绣成堆、红若烟云,好似天上有地下无,吹得叶棠心痒痒。
      “那是什么?”他夹了一筷子菜,就着茶水喝,“难不成比淮南的花儿还漂亮?左右华霓不让我按着时间回,不如前去看看。”
      行程临时更改,叶棠调转马头,再往北行。

      洛阳城是前朝东都,自改朝换代迁都之后便与长安一同不再做政治中心。但此处距离潼关近,后者镇守出西域咽喉多年,至今胡商自张掖古道入中原,仍会选择在洛阳停留。商贾云集,商业自然发达,连带着城市也有了人气儿。
      “客官几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是妙音阁的先生,里面请!茶水给您备好了!”
      “刚到货的上等锦缎,西域新样式,全洛阳仅此一家!”
      “卖牡丹,卖牡丹,新培育出的‘魏紫’,就剩这三盆啦——”

      小贩叫卖、店家拉客,主街道上人声鼎沸。叶棠孤身一人也不显得落寞,他牵一匹马,单手拿个包子啃,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看什么都稀奇,空气中一阵花香袭人,衬得阳光都更鲜亮。

      那小二的招呼声还在耳畔,叶棠脚步一顿,见不远处一群人围成一圈,吵吵嚷嚷的,不知在说些什么,立刻有了兴趣。
      叶棠把马系在旁边,凑过去看,被人群挡了个结结实实,顿时有些郁闷——他在拜月教中便不算小个子,来了中原虽也不矮,但洛城多胡商,北方男子也都人高马大的,他和这些人站在一起,顿时气势都输了一截。

      何况这些人把吵闹中心围得严丝合缝,叶棠看不见。
      他好奇心旺盛,郁闷到极点便有些气恼。一双亮晶晶的眼四处瞟,叶棠默念一句“无人看我”,提气纵身,几个起落便轻如燕地立到了街边屋顶上,身形令人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
      站得高看得远,叶棠蹲在屋顶,总算看清了当中情状。

      他耳力也好,凝神听了一会儿,也明白个中大概:官老爷的儿子看中了这家馆子的卖酒女,要强行掳走回府做妾侍,但那卖酒女已有良配,纨绔子心下不快,日日来此找茬。这天更是过分,将那卖酒女还未嫁的丈夫打了一顿,要抢人过门。
      “什么跟什么……”叶棠嘟囔一句,感觉耳朵有点痒。

      他在拜月教待久了,本不爱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但眼下愈演愈烈,周遭民情激愤,却碍于那人身份,无一个敢真的动手。
      他们倒是把人围起来不让带走卖酒姑娘,可一会儿官府来人,若那纨绔仗着自己身份连官兵都不怕,定会坏事。

      叶棠眼见那姑娘哭得泪水涟涟,梨花带雨,又听闻衙门有动静,顿时被碰了反骨似的,闲坐不下去了。
      他“呸”了一口,拍掉手上吃饼留的碎渣,足尖一点,飞身而下。

      那纨绔子正拉着姑娘的袖子不放,眼见就要得逞,忽然一片阴影掠过,紧接着他便感觉后背一疼,膝盖一软,乌龟似的被人压在地上。
      “什么人……!”他刚要抬头,一条腿蓦地踩上了背。
      “光天之下欺压民女,好呀,这不是找揍?!”少年声音清朗,仿佛传出极远,还带着笑意一般,他先放开人,旋即一矮身,拎着后颈把纨绔提了起来。

      叶棠看着年纪不大,手劲却远胜这些游手好闲公子哥,被他抓住,纨绔起先还挣扎,后来被人踹了一脚膝弯,顿时不敢再动。只是纨绔子左不过也就二十岁的年纪,自小养尊处优,何曾被人一脚踹倒,还擒住了后颈皮!
      他当即恼火:“你……你什么人!我爹,我爹可是吏部员外郎!”
      叶棠一歪头:“员外?很厉害吗?”

      周围哄堂大笑,都觉得这少年一句话把纨绔噎得不轻,还有几个胡人鼓起掌来,替叶棠叫好。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缝,却又不肯散去,有热闹可看的地方,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为首的是个官兵校尉,此刻见了那纨绔,先行了一礼,喊他“王公子”。
      那王公子被叶棠掐住,声音都变了调:“你们、你们怎么才来!没看到本公子被人拿住了吗,快……快让他把本公子放了!让我爹知道了,你们全都要挨罚!——听见没有,把本公子放了……啊!”

      话音入耳刺得慌,叶棠“啧”了一声,轻吒“闭嘴”,掐住他大脉穴道,只稍稍用力,王公子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活像快要死了,再说不出半个字。
      除非习武之人,普通百姓看不出端倪。叶棠这一手虽看似一动不动,但拿住的却是人最脆弱的地方之一,哪怕略有修为之人,在此处灌注三分真气,都要即刻脊椎断裂。而普通人只稍稍加一分力气,就已经受不了。

      那校尉眼见府衙公子面色不好,又看出这人恐怕不简单,连忙道:“这是……这是怎么了?快,快把人放了!”
      色厉内荏的吓唬,叶棠暗自翻了个白眼,朗声道:“他欺压民女,我路见不平,只略施教训,还没要他的命!放人也容易,难保此人得救之后不报复,你在此地说得上话么?”

      校尉遇到个硬角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后有一道声音传入:“他说不上,我却是能在官家有几分薄面的。”
      人群尽头,两个青年缓步而来。

      说话的那人器宇轩昂,长衫广袖,还有一把折扇,初夏天气不热,他却边走边扇,活像离不开凉风伴身。而另一人并不开口,只含笑看着当中众人,摩挲腰间的长刀。
      叶棠一见他,眼睛便挪不开了。

      那扇扇子的公子道:“这位少侠稍安勿躁,把人放开。强抢民女一说,既然在场有人做见证,他父亲虽是员外郎,也不好徇私枉法。在下乃妙音阁的教导先生,姓东方,单名远,与此间官府有点儿交情。少侠将人放了,在下定会主持公道,把人亲自押送报官……”
      一通慢条斯理的官腔,叶棠什么也没听进去。他掐着人的手一松,那王公子被旁边严阵以待的几个随从救下去,没命似的咳起来。

      天光正盛,洛阳城中牡丹花开,惊天动地一场相逢。

      他指着那东方远的朋友,前言不搭后语:“你……你叫什么?”
      白衣的青年人,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并非十分英俊,身姿却如雪山劲松,风吹霜打挺拔依旧,又似一把出鞘名剑,光华内敛,但难掩锋芒。

      他的手指一直抓着做工精致的刀鞘,好整以暇摸过上头的纹路。此刻眼见叶棠点名自己,他先是呆了呆,随后又宽容地笑起来。
      像是嘲讽,叶棠眉头一皱。
      那人也许感受到他的不悦,立刻不笑了,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我叫做钟不厌。”

      半个时辰后,洛阳城内最大的望南楼,东方远设宴一桌款待叶棠。
      “说实话,我见王公子纵横洛城多年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说动手就动手,在下十分佩服!慢点吃,慢点吃,都是你的——”东方远嘴上说着佩服,手头却没动作,仍拿着他那把扇子,侧过头去与钟不厌讲话,“这小孩饿死鬼投胎么,嚯,风卷残云!”

      钟不厌端着茶杯,目光落进清亮一泓中,但笑不语。
      他原本是极凛冽的眉眼,偏偏喜欢笑,便一点也不凶,还显出几分好脾气的温文尔雅来。此刻他一笑,旁边的叶棠听到他们的话却耳朵一红,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

      东方远作势摇了摇扇子:“小孩儿,你不是本地人罢?”
      “不是。”叶棠又吃了块芙蓉酥,百忙之中抽空回了他一句。

      东方远问:“你习武,擒住姓王的那一手,我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叶棠垂眸吃着东西,心里蓦然“咯噔”一声,暗道不会已经露馅儿,面上却强装镇定道:“没有没有,只是占了他不会武功的便宜!”
      东方远笑意顿深:“是家传武学罢?”
      叶棠顺水推舟:“阿姐教的。”
      于是东方远靠上椅背,把扇子摇得生风,不再说话。

      倒是旁边安静了半晌的钟不厌忽然开口道:“以后这种路见不平的事还是少做。”
      他一张嘴就是长辈风范,叶棠虽略有不适,仍嘟囔道:“难不成我就要眼睁睁看弱小被欺凌,那要一身武学何用?”
      “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不做,而是要想些法子。”钟不厌食指扣在桌上,一下一下,收敛着力道,清脆的“笃笃”声依旧传出很远,足见他的确有几分本事,“就这么直接上去和人抄家伙,你赤手空拳,占不着便宜。”

      叶棠不服气道:“你小看我了,我又不靠兵刃。”
      钟不厌闻言,一手撑着下巴,认真看向他道:“家传武学,是拳法还是掌法?总也不能空手接白刃,你多大了?”
      他问得突兀,前面还让叶棠气闷,最后一句蓦地转移话题。

      叶棠一口闷气没出来,反而被茶水噎了回去,他的筷子在碗边敲了敲,无所谓道:“过完春天就一十七。”
      那两人同时露出“果然是个小孩儿”的表情,东方远扭头看向钟不厌,颇为怀念道:“你当年继承掌门的时候,好像也是这个年纪?”
      “我比他大些,那时候十九。”钟不厌道,“却是已经过去十年。”

      叶棠虽表面只对点心有兴趣,却一字不漏地听到了他们对话,心下疑惑更甚。
      这东方远方才自报家门,说是妙音阁的教导先生,总不过钟不厌是他们的掌门吧?但华霓曾说,妙音阁中尽是一群喜好丝竹管弦的乐手文人,看上去都柔弱,钟不厌观之便是内功深厚,以手指敲击梨花木桌面,竟有传音甚远,与妙音阁未免太过格格不入了。

      还有,他说什么来着,十年前继任掌门……十年前……
      好似有些印象,但他那时真的太年幼。

      叶棠茫然地抬起头,那边钟不厌正转过目光。
      霎时两人四目对在一处,他没来由地心头一跳,只觉钟不厌目光太冷。这人真怪,分明一直在笑,情绪却依然冰冷,像山巅经年不化的积雪。
      但下一刻,钟不厌眼角轻垂,那积雪便化作了一溪春水,自山巅潺潺而下,沿途霜融露消,带走了最后的浮冰。

      “小友还不曾自报姓名。”他道,替叶棠斟满了茶杯。
      他被那如霜又如水的目光冻得一个激灵,后背仿佛烧起来一般,连忙端起茶杯喝水。苦味冲淡了,可新添的水温度太高。
      叶棠被烫了个泡。

      他捂着嘴角新添的伤,满眼都是不自觉涌出的泪花,哼哼唧唧:“叶、叶棠。”

      “棠棣之华,是个好名字。”
      一杯温水重新放在他面前,叶棠捂在手里,却是有了心理阴影,半晌都喝不下去。他进退不得地坐在那,一时只有遥远的人声,马蹄声穿街而过,但望南楼高处不胜寒,五月阳光明媚,依稀可见郊外花圃争奇斗艳。
      他这才缓慢地喝掉那杯水。

      钟不厌一伸手,摸了把叶棠的头:“太不小心了。”
      还含在嘴里的水差点喷出去,叶棠如见大敌,刚要说话,牵动嘴角水泡,又是一阵疼。

      (二)

      初见说来并不算多么惊心动魄。
      那顿饭没人喝酒,但投缘本不需要酒来作伴,茶过三巡不多时已是兄弟相称。

      叶棠吃了个八分饱,不再着急填肚子,仔仔细细地问起这洛阳城中如今的情状。钟不厌也耐烦,捡些要紧话告诉他。
      眼见他二人家长里短,东方远按捺不住,嫌钟不厌磨叽,直接对叶棠介绍道这是十二楼新任的掌门。末了他见叶棠似是初入江湖,又问你知道十二楼么,窝在西秀山,一点儿没出息,我们这些可怜的中原人,要见他们出手一次都不容易。
      叶棠一愣,倒是真没想到钟不厌竟与十二楼有关。

      这门派的名称独树一帜,故而叶棠过耳不忘,此刻听东方远提起,他脑中飞快窜过华霓所言的西秀山武学。
      春水刀法以柔克刚,听风步独领风骚,而掌门单传一脉的折花手更是被誉为“三十六式,无人能破”的绝学。
      十二楼居于宁州,虽远离中原,每逢盛世,定然有人前往千里之外送请帖,但门人却倨傲得很,大部分时候都以“静心修行”拒绝。因此中原群侠有说法,哪门哪派但凡请到了十二楼的掌门,那简直四壁生辉,连带着自家都能鸡犬升天。

      这般名扬四海又遗世独立的门派,掌门却毫无半点架子,举手投足都是一副教养极好的柔和模样,锋芒暗藏,定是个大侠客。
      何况钟不厌自言年岁还不到三十。

      思及这一层,叶棠顿时心生敬畏,由衷道:“那钟大哥身为掌门,武功一定很高了。”
      钟不厌摇了摇头:“师门谦让才坐了这个位置,谈不得多厉害。”
      东方远打趣道:“小友,你千万别听他这人胡说八道。折花手,春水刀……若是钟不厌都算不得厉害,这天下也少有几人当得起高手之名了!”

      言罢,他见叶棠眼中有光闪烁,折扇哗然一展,仿佛说书先生一般的语气:“钟贤弟十年前第一次离开西秀山来往中原,便在群英荟萃的紫阳山论剑会上力克各大门派最杰出的弟子,还单挑北川掌教司轶,大战三百回合,半招险胜——司轶先生执掌北川学门二十六年,首尝败绩,滋味可不好受!”
      叶棠听得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连茶也忘记喝,似是在回想当日紫阳雪峰上的盛况。
      而钟不厌听不下去了,连连摆手,按住东方远的折扇,要他别再多说:“好了,好了,都是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早知也应当给别人留些面子——”

      “你瞧!”东方远折扇一收,在左念手腕轻描淡写地敲了下,“这人可是太谦虚了!不厌,想必那次你也没出全力吧!”
      钟不厌被他一通夸张的赞叹音调闹到进退不得,唯有坐在原处,臊得单手撑着额头不敢说话。他没见到叶棠眼神亮亮地望,也错过了他小声的感慨。

      少年人最是慕强,叶棠尚未出门时打便水月宫几乎无敌手,可大家都当他还小,不尽全力。眼下他知道山外有山,但甫一遇见新朋友,竟是这般的风华正茂!
      “折花手……是么?”叶棠喃喃道,又猛地坐直了,不自禁按住钟不厌的手腕,把对方吓了一跳,“钟大哥!得了空,我也想同你切磋——”
      东方远哈哈大笑:“贤弟,这下被抓住了吧!”

      钟不厌没说好,却也没有立时拒绝,他握住叶棠的手轻轻一推,笑道:“都是你,胡乱吹什么当年的牛,给我找事。”
      那一指弹过手腕外侧,叶棠却立时感觉如千斤拨过,压得他少阳三经都一麻,短暂失去知觉般动弹不得。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好端端地收在桌边。
      耳畔东方远还在说些什么,而叶棠收回手,摸了摸被钟不厌碰过的地方。

      有一点凉。
      是与他功体完全相克的内力。

      叶棠不再说话,抬头看向钟不厌。
      习武之人对外界敏感,钟不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扭过头来,唇角上扬,分明是笑意温和的表情,叶棠却感觉他充满戒备。
      他在那一刻有被看穿的错觉,握着茶杯低头沉默。

      一顿饭吃到午后,阳光和煦。
      叶棠道过谢,本是打算告别,却被东方远喊住了。他说得诚恳,左右无事,不如叶棠跟他们一同在洛阳城中转转。

      “说来我倒是见了不少江湖人在城中……是有什么好事吗?”叶棠眨了眨眼。
      东方远但笑不语,目光瞥向钟不厌。
      对方受不得他的揶揄,解释道:“是此间主人……洛阳望南楼的百花夫人,十日后设下流觞曲水席,算近日里的一桩盛事。说是流觞曲水,不过也只取个彩头,百花夫人培育出新的牡丹花种,以舜帝妻子的称号为名,唤为‘娥皇’‘女英’,这一次也是邀请各路江湖人士前来赏花。”

      叶棠皱眉道:“我对牡丹也没那么感兴趣,方才路过时见到一盆魏紫,说是真国色,我瞧还不如家乡的桃花开得烂漫。那什么皇什么英的,想必也没什么好看!”
      钟不厌道:“其实赏花倒是其次,只是这次北川学门、妙音阁还有华山派,许多高手都会来,大家久不相聚,机会难得,恐也会切磋切磋。”

      普天之下,江湖的三大盛事大都倨傲,间隔太久。除它们以外还有不少聚会,这望南楼的主人做东,自然有不少人买账。
      他倒是明白叶棠的喜好,此言一出,即刻见到叶棠眼中有光闪过。
      “真的?”他问,“是要当场比个高下,选个天下第一么?”

      钟不厌哑然失笑:“不至于,但……”
      “但有彩头。”东方远接过话头,“百花夫人老早就看上了钟老弟闲置的那把剑,此刻放话说无论何人最后取得此次宴席首座,若要那把剑,定有法子让钟老弟将宝剑双手奉上——贤弟,我瞧那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钟不厌瞪了他一眼,转向叶棠道:“别听他胡说。”
      叶棠乖乖地“嗯”了声,不再多问,道:“意思便是,十天后,中原所有高手都会聚集在此地……得胜者有礼物。”
      钟不厌:“这么想也没错。”
      叶棠轻快一笑:“那我便留下了。”

      他不问钟不厌是什么剑,反正自己不会剑法,心下却想:如果真得了那把剑,说不定可以拿回去送给华霓,正好配她练的北冥剑法。
      他们在东市分别,东方远热心问了叶棠所居何处,又道十天后会去接他与自己同行,否则他没有请帖会很难办。叶棠感激他的好意,叠声道谢,目送那两人走向城中一条小巷,这才收回目光,定定地看自己的掌心。

      头一次被激起了胜负欲。
      天下高手,正是小试牛刀的好时候。

      “今天那小兄弟有点意思。”走得远了,东方远才道,“年纪轻轻,对王公子下手时无论手法、力度却都狠毒,不像正派教出来的孩子。”
      钟不厌坐在阁楼上,把他的刀卸下来擦:“武学又无正邪可分。”

      东方远瞥他一眼:“你自己都说‘天地功法’是要灭人欲,练至最后人都成了一块石头,不是好东西,怎么现在又讲并无正邪之分?”
      “不是好东西可以不练,我止步第九层便足够,再练下去恐会走火入魔。”钟不厌道,“但武学与人品并不相关,你看叶棠武功路子邪门,他却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总好过有人自文法寺剃度出家,听过佛门经典,最后却金刚拳大破杀戒。”

      他话语中的人是这些年臭名昭著、杀人证佛的“恶僧”道诚,前不久被设计抓回文法寺,囚禁于后山藏经阁下的五层牢笼,直至老死。

      东方远被他噎了一下,道:“行,随便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猜叶棠会不会去百花夫人的宴席,我看他挺有兴趣。”
      钟不厌手间微动,刀刃出鞘三分,似雪光耀眼,他直视锋利的刀身,并不说话。

      这下东方远自讨没趣,也不提叶棠了,似笑非笑道:“自你那‘长河孤烟’问世,不少人都想一睹为快,你倒好,直接把孤烟剑封存了。你也真是,十二楼不用剑,那把剑铸出来只会招惹是非,不如多铸一把刀。”
      钟不厌轻抚刀身,只答道:“刀与剑相辅相成,若无孤烟,长河也不复存在。孤烟并非封存,却也不能拿钱来换。等我遇见合适孤烟的人,自会拱手相让。”

      东方远嗤笑道:“你留着做嫁妆呢?”
      钟不厌不紧不慢地擦完了刀,宝贝似的将长河刀重新送入鞘中,才道:“归于大漠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你闲操心的事太多,十日后盛宴,拿什么与人切磋?”
      东方远怪叫:“好你个钟不厌,我拿你当兄弟,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喋喋不休地和钟不厌算账,而对方却不再听他说些什么。

      长刀入鞘,刀柄刻有复杂花纹,当中嵌着两个字:长河。
      钟不厌没来由想起今日白天遇见的人,少年意气,是不在乎生死的年纪,纯粹得令人害怕。叶棠身上的确有与他年纪不符的深厚内力,他只需看一眼便知道,但他不在乎那内力从何处来,也对东方远所说“歪门邪道”不甚在意。
      那少年看他的目光闪闪发亮,让他想起西秀山冬夜的星辰,月光之下难掩其辉。

      十天眨眼便过,期间叶棠险些面临最窘迫的难关——囊中羞涩。
      他出走时华霓送了他盘缠,但这人自小便对银钱没个概念,入世之后逃不过大手大脚的臭毛病。叶棠自小不至于娇生惯养,至少也是被宠着长大,吃的无所谓,但住一定要最好,于是悲剧发生了。

      在洛阳东市客栈住了三天,叶棠口袋里就剩下五两银子。
      客栈掌柜委婉劝他搬走,叶棠愁眉苦脸求来一天,说做短工抵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刚扛着一袋米踏出客栈门,便碰到了钟不厌。
      钟大哥听了这遭遇,顿时哭笑不得,直说他蠢,当下掏钱让叶棠住满十天。他自是连连道谢,钟不厌临走前忍不住语重心长教诲一通。

      “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孩儿总这样,今后行走江湖没有一技之长傍身,也无同门庇护,你可得万事小心。不可能时时都有人帮你,路怎么走,总得有个想法。”
      叶棠反驳:“我行自己的道,走到哪儿不就算哪儿了?”
      钟不厌在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胡闹。”

      接着不等叶棠再多说什么,钟不厌道:“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懒得教训、也没资格说你什么。但唯有一句,小棠,自己的决定,做了也别后悔。”
      这句话叶棠记了很久,不只因为钟不厌喊他“小棠”。

      直到最后他困居孤岛,身边只有一名小童、几个仆从作伴,他偶尔夜里闲暇,走进简陋中庭,望见高天皓月,只觉得短短几年转瞬即逝,好在不管何人问起,他依旧能问心无愧一声,“此生不悔”。
      但当时一言入耳,叶棠感觉面颊发热,错开目光不再看钟不厌,也未作回答。

      钟不厌无所谓他的反应,和人一同往城外方向走,捡了另外的话题:“那日我初见你,觉得你拿住王公子那一招有些奇怪,是怎么做的?”
      “脊椎共有三处要害,只要按住一处,便能叫人动弹不得。”叶棠伸手比出当日的姿势对钟不厌解说道,“但我没有拿住他的穴道,只掐紧了骨头。我自小习的纯阳功体,他没练过武,承受不起一点点真气。”

      钟不厌眉头一皱:“可我从未听说内力光是这样便能伤人。”
      叶棠直视他的双眼,带一点少年倔强,思忖片刻后道:“可以。”

      他握住钟不厌单手脉门,示意他屏息以待。钟不厌看得有趣,依言暗自运功,心中却想这能有什么奥妙之处。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穴道一热,紧接着有一缕真气顺势钻入,即刻钉在经脉中。短暂不适后,钟不厌竟感到被叶棠握住的左手一阵疼痛,旋即无力挣扎,那股酸楚感顿时清晰,火焰一般燎人,从内中熊熊地烧起来。
      钟不厌咬牙运功抵御,却好似全无效果,他刚要发问,叶棠又在他上臂穴道轻轻一点,掌心贴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解了他的难耐。

      “这……”钟不厌差点咬了舌头,“这是什么?”
      他甩了甩手,方才的痛也好、酸软也好,都好像从没存在过,整个人有些微倦意,但毫无受伤的迹象。
      叶棠嘴角滑过个俏皮的笑:“不告诉你——啊,是梅子!”
      接着他小跑几步,钟不厌回过神时,叶棠已在数丈开外了。

      盛夏时节,洛阳城中偶尔有梅子树从青瓦白墙的院内探出枝条,沉甸甸地结满果实,但树枝太高,行人大都够不着,只能望梅止渴。
      叶棠在墙上一个借力,钟不厌还没看清他的步法,那少年已经骑在主树杈上,抬手摘下一串梅子,又轻轻一跃,无声落地。

      “钟大哥!”叶棠跑回来,献宝似的将梅子捧到他面前。
      钟不厌心下还有他方才古怪手法的疑惑,但也不好再追问,知道叶棠拿吃的堵他嘴,想必不愿意讲。他屈指在叶棠脑门一弹,便就坡下驴地接了他摘来的果子。
      还带着阳光温暖,钟不厌先是拒绝,耐不住叶棠一直往他眼皮底下送,这才尝了一枚。

      梅子刚成熟,咬下顿时口舌生津,味道清甜无比,带一点微微的、恰到好处的酸,尝一口便停不下来。钟不厌见他吃得开心,自己吃完一枚就不再碰。
      “这次是见长得好。”他忍不住说教道,“但下次你不要偷别家的果子。”

      叶棠即刻垮下脸,嘴里还含着个果核,说话间腮帮子鼓起一块,像只冬日里藏坚果的松鼠,模模糊糊道:“吃都吃了,马后炮!”
      他话说得委屈极了,钟不厌忍俊不禁,故意逗他道:“我给你吐出来?”
      “恶心!”叶棠扮了个鬼脸。
      果核被他吐得三尺远,随后他像是生怕被钟不厌打一般,又脚底抹油,飞快地跑了。

      钟不厌留在原地,唇齿间还有梅子的甜味。
      他抬头看了看风中摇曳的树枝,阳光剪出细碎的影子洒在青石地面上,耳畔的笑语也仿佛留着余温。
      他摸了摸自己脉门,皱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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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番外皓月冷千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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