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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
假期最后那晚,聿清在客厅沙发旁搬了把大桌子,方便秋柔和胥风写作业。
胥风没有带物理资料,低头安静翻看秋柔已经写完的福山题。
秋柔跟段琦琦挂着微信视频讨论C组机理。福山题AB组和C组难度断层,C组难度要比吕萍和art习题大,一般竞赛生看得也少。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秋柔不用出去拜年,这几天除了庄零找他们玩之外,其余时间秋柔基本待在家。
甄净在庄零家待了5天便回去了。
这5天,庄零带甄净体验了她从未体验过的项目,坐过私人飞机,跳伞,攀岩,拳击……听说漠河能看到极光,庄零甚至还饶有兴致驱车带她去了漠河北极村。
虽然中途车抛了锚,最后也没能幸运地等来极光出现,只看到了极光冰柱。
回去前,庄零蹲在地上跟当地的老大爷唠嗑。老大爷信誓旦旦:“漠河极光真的有,但我这一辈子只见过一次。”
庄零:“什么时候?”
老大爷揣着手回忆往昔:“87年5月,现在想起来,也可能是大兴安岭着火映的。”
庄零:“……”
见庄零顿时黑了脸,甄净在一旁笑得擦眼泪。为一个“传说”寒冬腊月白跑一趟,也只有这种小少爷才干得出来。
临走前,甄净冲庄零认真鞠了个躬。
她红了眼眶:“谢谢你,这5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5天。我会一直记得,原来这世界如此精彩,生命也能如此波澜壮阔,我一定要活到实在走不动的时候。”
庄零替甄净将行李从后备箱拿下来推给她,倒没什么反应。只颔了颔首:“行了,毛都没长齐,还这辈子最怎么样,回去吧。”
甄净抬眼望向他。男人眉目冷峻深邃,阳光在他脸上洒上一层碎金,显得比平时更近人情。
她禁不住心跳如舂,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回头:“庄零,我真的很——”
甄净话音微顿,敏锐地发现原本懒散靠在车边的庄零眉心蹙起,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庄零刚准备说话,甄净立马挪开话茬:
“我真的很感谢你。”
那份心动就让它埋在心底吧。
庄零闻言松口气,他抱臂看过来:“没事,我只是——”
“我知道,”甄净打断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你只是看在秋柔的面子上帮我,但不妨碍我感谢你。能让我在阖家团圆的年夜有家可归,你们都是很好的人。”
庄零默了默,最后还是好心提醒。“你,”他指尖叩了叩,似乎在措辞,“我没别的意思,回去还是让你妈带你去趟医院吧。”
庄零这几天已经提过很多次,然而甄净十分讳疾忌医。
“为什么,”甄净果然细眉一竖,再次像小刺猬一样龇牙咧嘴,“你觉得我是神经病?”
庄零只是摇头,不再多劝。他拉开车门,摆摆手语气淡淡:“走吧,回去记得报个平安。做人洒脱点,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自从菜菜以后,庄零已经做不到那样毫无保留去拯救一个人。这个世界很忙,他也很忙。他不是大圣人,也没那么大能量,只是一个稍微有钱的小少爷罢了。
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承担相应结果。
庄零对此无能为力。
—
秋柔跟段琦琦讨论题目的时候,聿清收拾完房间,端着煮好的鸡胸肉和猪排骨,蹲下身去客厅喂给狗狗。
他耐心等狗狗吃完收了盘子。
又像领导体恤民情那样,老神在在背着手,饶有兴趣凑过来看秋柔在写的题目。看了会儿心满意足地发现自己看不懂。
聿清又别过头看了会儿胥风的,还是看不懂。
于是聿清平静地坐他们中间,从沙发垫下面抽出一部大块头的《管锥编(二)》,又从茶几抽屉里拿出棒针和毛线。有一搭没一搭地,边看书边织毛衣。
聿清指尖灵活地牵引毛线,一针一针将它套在棒针上。偶尔抬手翻一页书。
气氛变得诡异安静。
耳机里,段琦琦从聿清俯身过来看秋柔题目起,就没再说过话。
“琦琦,什么鬼,你管最后形成双键的那步叫插入反应??”
久未等来段琦琦回应,秋柔抬起头,见视频里的段琦琦神情专注盯着屏幕一角。秋柔纳闷,“怎么了?”
“我去,这位美男子是谁?”
秋柔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视频里聿清不经意露出的半边俊逸侧脸,随口道:“我哥啊。”
聿清听不见秋柔耳机里段琦琦的声音,但听她提到自己。他眼皮撩起,瞥了眼她手机,往旁边挪开坐了。
“不是,难怪我看照片感觉好眼熟,原来是因为和你长得很像,这也太巧了吧,”段琦琦又迭声感慨,“怎么是你哥啊,太巧了。”
“什么意思,什么照片?”
“你哥照片,”段琦琦说,“秋柔同学,你还走竞赛这条弯路干什么?现在立刻马上!弃暗投明还来得及。去,去讨好你哥,让你哥以后带你飞黄腾达,走上人生巅峰!”
秋柔哭笑不得:“发神经,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装傻还是真不懂?你哥那个女朋友,是我姐姐的大学同学,她爸来头可——”
秋柔闻言下意识看了眼聿清。
她心一惊,不确定自己耳机是否漏音,忙打断:“等会儿说,现在不方便。”说完秋柔立马挂断了电话。
她摘下耳机开始埋头写题。
胥风从聿清翻出棒针那刻,眼神便不住往聿清手上扫。
聿清在织菱形格,毛线从小指上绕了圈,再搭在食指上。他翻了一页书,感受到胥风目光,头也没抬,淡道:“再看,眼珠快掉我这儿来了。”
胥风:“你在做什么?”
瞎了?聿清看眼他,语气凉凉挖苦:“你这眼珠还不如掉了。”反正留着也没用。
聿清其实很少说话这么刻薄。但他实在忍不住,可能有些人磁场天生不合,他觉得胥风跟庄零一样讨人厌。
胥风虚心请教:“我不会,可以教我吗?”
“为什么要教你。”
胥风脸不臊心不慌,正色道:“因为我也要给秋柔织毛衣。”
聿清手一顿:“?”
胥风:“我想我可以比你织得更好。”
胥风面不改色继续补充:“更快。”
聿清冷笑,抬手继续织:“你也配。”
他错了,胥风比庄零更讨厌。
胥风的厚脸皮修炼得出神入化,他没理会聿清冷嘲热讽。合上试卷,开始正大光明偷师学艺。
聿清被看得心烦,懒声:“看什么看,看也需要入场券。”
“好,我该怎么做?”
聿清瞥眼胥风,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装的,听不懂他话里话外的意思。沉吟片刻,抬抬下巴:“帮我翻书。”
胥风淡定点头:“多久翻页?”
“你连我想什么时候翻页都不知道,你翻什么翻?”
胥风:“?”
聿清:“?”
聿清眼皮一掀:“翻不翻。”
于是胥风憋屈地化身自动阅读器。
到23点的时候胥风已经有点犯困了。秋柔抬头看眼客厅里的时钟,再看耷拉着眼皮的胥风一眼。柔声说:“去睡吧,胥风。”
胥风轻晃脑袋醒神:“没事。”
“那怎么行,”秋柔笔一搁,“你不是说自己还在长身体吗?”
胥风一愣,闻言眼微弯。他笑了笑,起身,“那我先去睡。你早点休息。”
胥风无视聿清回了房间,聿清也无视他。可聿清从两人对话开始,就再也没能勾起线。他缓慢眨了下眼,织错了,拆了重新织,又织错了……织不下去,聿清将棒针重新塞回抽屉。
合上屉门时,指尖因用力泛了白。
秋柔写到半夜12点多,聿清也陪她干坐到半夜12点多。两个人单独相处时,气氛总是微妙而暧昧。秋柔没敢抬眼闷头写题,她一见聿清那张脸就委屈。
聿清从始至终却一瞬不瞬安静注视她。
仿佛看一眼少一眼。
秋柔被那有如实质的眼神盯得心猿意马,她不得已停了笔,目光掩饰性般抬头看了眼挂在墙壁上的时钟。
眸光一转,又注意到时钟旁边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照片里秋柔小小一只,还眼泪汪汪窝在妈妈怀里嗦手指。
秋柔有一瞬迷乱。隔壁来了许多亲戚,正热火朝天地通宵达旦搓麻将,秋柔在喧闹中忍不住游思妄想。她揉了揉眼睛:“哥,你说爸妈为什么从来不给我们托梦,他们会不会在天上过得不好?是不是嫌弃我们纸钱烧少了?”
聿清抬头望着全家福,没有说话。
“哥,”秋柔回头,在聿清温和目光中红了眼眶:“我们去烧点纸钱吧。”
两人将纸钱一张张叠好。到顶楼放在铁盆里烧了。聿清放得很慢,他脸庞被火光晕染成了橘黄,沉寂的眼眸看上去空洞而漠然。
聿清松手,最后一张纸钱也被火舌吞噬。
夜风呜呜咽咽。秋柔被冻得直吸鼻子,火光熄灭后,空气中最后一丝温暖也消失了。秋柔再忍不住埋头钻进聿清怀抱里,攥紧他衣服,一张脸哭得苍白。
回家之后秋柔一直闷闷不乐。
聿清心疼地替她捂了捂冻得冰凉的耳朵,用热毛巾细心擦拭干净她的脸和手心。秋柔站在玄关处没动,聿清弯下身跟她对上视线,目光流转,他还是没忍住温声说:
“柔柔,别哭了,你哭了我难受。再怎么样,有哥在呢。”
聿清说完这话想抬臂抱她,但又不敢。秋柔看向聿清,却因这话似曾相识,恍若隔世。
那是夏天的夜晚,聿清在顶楼楼台铺了凉席,带秋柔上去乘凉。那晚难得没有月亮,在城市就能看到漫天星星。秋柔说不上来第一眼看到天空是什么滋味。只记得通往顶楼的门很窄小,她一进去,视野顿时开阔起来。黑暗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望不到边,天太沉,砸在头顶的星星太低、太多,仿佛下一刻就能掉到她眼球里,秋柔无端生出一丝恐惧和窒息。从前她不懂"杞人忧天"是什么意思,那一刻她却莫名感同身受。
当时秋柔被吓得退后一步,尖叫着跑出门。又被聿清一把抱住,他下巴搁在秋柔头顶,拍着她背,也是这样温柔平静:“怕什么,就算天塌下来,再怎么样有哥在呢。”
记忆重合,秋柔眼泪更凶了。聿清心头发涩。他想到什么,回房间翻出一枚骰子,将秋柔带到沙发上坐下。
聿清将秋柔半搂进怀里,哄着她:“不哭啦,哥带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聿清摊开手心,让秋柔注意力集中在他手心的骰子:“现在你可以问爸妈问题,我来摇骰子,双数是'是',单数是'否'。柔柔想问什么?”
"哥,"秋柔红肿着一双眼,被逗笑了,"人都死了,你能不能有点唯物自觉。"
聿清低头促狭地眨眨眼睛,温柔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
"好吧,"秋柔有些无奈。她神色空茫地看着远方,干巴巴随便问了句,"爸妈,你们在天上有团聚吗?"
聿清合上两只手手心摇了几下。
他将手心包住,另一只手捏了捏秋柔的脸,眉眼一弯,轻声道:“看好了,现在是奇迹时刻。”
说完聿清摊开手,骰子静默停在他手心,朝上的数字是"4",双数。
聿清状似惊奇地“哇”了声,解释:“爸妈在一起。”
秋柔又问:"缺钱吗?"
聿清摊开手心,是1,单数,不缺钱。
"我们这里好冷,你们那里冷不冷?"
摊开手心,还是1,单数,不冷。
聿清轻笑:"天上怎么可能冷,秋柔你想太多了。"
秋柔却因为接连几次的巧合而认真谨慎起来。她甚至有些不敢继续发问。万一没有投中想要的答案呢?是要承认这场游戏本身就是自欺欺人,还是承认父母给出的答案就是她不想听到的那个?
无论哪种结果,都会令她心如刀割。
"那你们为什么不托梦给我,"秋柔盯着聿清的手,小心翼翼开口,"你们真的有想我吗?"
聿清摇了摇,摊开手心,双数,而且这次是“6”。
聿清亲昵地捏捏秋柔的手,嗓音轻缓:"他们想你。"又补充:"6最大,爸妈意思是比想还要更想。可能是天堂不允许托梦吧?"
秋柔眼泪一下滚了下来。
泪水晕开视线,她张了张口,好半晌才沙哑道:“那天我放寒假,我看见段琦琦的爸爸妈妈来接她。他们一左一右拽起她的双手,将她悬空抱起来。爸妈你能想象是什么姿势吗,就那样——像坐飞机一样,我当时在后面看着,想到了你们。他们说放假三个人会一起去俄罗斯玩,还问我你爸妈呢,怎么还没来,我赶紧找借口跑开了。”
“路上我就在想,要是你们还在就好。”
"你们肯定也会带着我跟我哥去很多很多地方,我们四个人不比任何人差,可能还会养一只小狗。"
秋柔擦了把眼泪,又有源源不断的眼泪从眼底溢出来:"段琦琦好厉害,她这次一定能拿金牌,我也会努力的,爸妈,你们相信我吗?"
聿清很久没有动。
他垂下睫毛,因秋柔这番话很冷似的极轻地颤抖着。好半晌才回过神。聿清包住手心,缓缓摇了几下,再摊开,还是"6"。
"爸妈说很相信你,"聿清勉强露出个笑容,"我也相信你。"
秋柔眼前水雾漫生,她茫然望向聿清,忽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聿清的脸在泪水中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那你帮我问问他们,幸福吗?"
秋柔哽咽:"会幸福吗?"
哥,你会幸福吗?
聿清沉默地低头摇骰子,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一打开,是"1"。
秋柔忙合上他的手:"没看见,再摇一次。"
聿清又摇了一次,但从这次开始,不管摇了几遍,全是单数,连着三次都是单数。
连聿清都错愕一瞬。
秋柔急道:"怎么可能,你帮别人看场子的时候不是学过吗?哥,你摇啊,我要双数。"
聿清默然片刻,摇了摇,再摊开,还是单数"5"。
连着四次。
秋柔崩溃了,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聿清。
“对不起,”聿清也不解,他慌乱地将她搂进怀里,蹙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再试试,我再试试……秋柔你别生气。”
秋柔一把推开聿清的手,骰子飞出去很远很远。她挣脱开他,跌跌撞撞走出去几步。在聿清悲伤而沉重的神色中喃喃:
“没用的,我早知道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这个世界从不会眷顾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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