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星轨

　　全国青年锦标赛决赛的赛场，气氛已经不能用热烈来形容，那是一种近乎沸腾的、灼人的高压。看台上旗帜挥舞，声浪如同实质的墙壁，不断冲击着场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网带的对面，是同样一路披荆斩棘、实力强劲的对手。他们身材高大，技术全面，战术素养极高，眼神里带着对冠军势在必得的凶悍。

　　七中排球队，迎来了他们有史以来最艰难的一仗。

　　比赛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比分如同锯齿般交错上升，每一次得分都像是从对方身上硬生生撕扯下来的一块肉。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地板蜡和浓烈的肾上腺素气息。

　　“防守！防守！注意保护直线！”队长颜学文的声音已经嘶哑，他在后排拼命卡位，一次次将看似不可能救起的球顽强垫起。

　　二传林磊的鬓角不断滴下汗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在电光火石间判断着场上局势，将一个个或到位或不到位的球，尽可能舒服地送到攻手最顺手的位置。

　　而所有人的焦点，几乎都集中在那个红色的7号——袁执身上。

　　他是七中最锋利的矛，也是对手重点照顾的对象。对方的拦网像是编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一次次试图将他笼罩。重扣被拦回，线路被预判，袁执的每一次起跳和挥臂，都遭遇着巨大的阻力。

　　“嘭！”又一次势大力沉的扣杀被对方双人拦网有效撑起，球快速反击过来，七中防守不及，丢分。

　　15：17，七中落后。

　　袁执落地，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大口喘着气，汗水迷了眼睛，火辣辣地疼。

　　“纸哥！没关系！下一个打回来！”自由人冲他喊道。

　　赵天奕在场边，手中的记录板几乎要被捏碎，他死死盯着场内，大脑疯狂分析着对方的漏洞。

　　网对面是去年的卫冕冠军，一支以铁血防守和顽强意志著称的北方强队。他们已经鏖战了四局，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球衣，在地板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袁执站在四号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滴落。他刚刚完成了一次极其勉强的救球，此刻左腿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那是在第三局一次极限救球时，肌肉过度拉伸留下的隐患，至少现在他自己是这么判断的。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如同磐石般的专注和冷冽。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左脚踝，刺痛让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随即又迅速舒展开。

　　「绝对不能被发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观众席第一排，希岸的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上，指甲深深陷入手背。他看不懂复杂的战术，但他看得懂袁执。他注意到袁执在发间隙，左腿承重时那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僵硬，注意到他落地时，左脚总是最先接触地面，且接触时间异常短暂。

　　一种细密的心疼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怎么了？”

　　场边，赵天奕抱着记录板，眉头紧锁。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在袁执身上来回巡视。太不对劲了。袁执的起跳高度比巅峰时期下降了至少五厘米，他的横向移动速度也变慢了，尤其是在转向左侧时，那个微小的迟滞，普通人或许看不出，但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和教练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出去了不安。

　　「这个傻子……」赵天奕在心里暗骂，拳头不自觉攥紧。他知道袁执在硬撑。

　　“赵天奕！”

　　赵天奕心脏一沉——完了。

　　他硬着头皮转过头，看到希岸已经挤到最前排，双手死死抓着金属栏杆，指节绷紧到毫无血色。

　　“他是不是受伤了？他的左腿，对不对？”希岸的声音又快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他的眼睛像探照灯，紧紧锁住赵天奕，不给他任何闪躲的空间。

　　赵天奕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的沉默，在希岸看来，无异于最残忍的确认。

　　“叫他下来！现在！立刻！”

　　“希岸！你冷静点！”赵天奕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警告和恳求。

　　“冷静？”希岸猛地甩开他的手，揪住赵天奕的领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提起来，眼中燃烧着愤怒和心疼的火焰，“你看看他！他每一步都在忍着痛！那是他的身体！不是机器！再这样下去，他可能再也跳不了那么高！你明不明白？！”

　　周围的目光汇聚过来，带着诧异和议论。

　　赵天奕任由他揪着，没有挣扎，只是迎着他愤怒的目光，眼神复杂却异常清醒，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沉重地敲在希岸心上：“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希岸，你看清楚，这里是全国青年锦标赛的决赛赛场！他是袁执！比赛还没结束，胜负悬于一线，你让我现在去把他换下来？告诉他，因为他‘可能’会伤得更重，所以可以放弃战斗，让全队一年的努力、所有人的期望都付诸东流？”

　　“就算我现在真的去跟教练说换人，他也不可能下来的，这就是他一直在忍的原因，这是他的梦想！他不可能放弃的。”赵天奕郑重的说。

　　梦想？

　　“我啊？我就想进省队，做主力，参加更多更大的比赛，最后能站在奥运会的赛场上，为国争光！”

　　袁执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在希岸怔愣的间隙，赵天奕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自己同样翻涌的情绪，语气带着一种深沉的、近乎固执的信任：“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责任。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身体，也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相信他，相信他能权衡，相信他能撑住！这不是弃他于不顾，这是……尊重他的战场，和他的选择！”

　　“尊重？用他未来的运动生涯去赌吗？！”希岸的声音充满了狠厉的压迫感，微红的眼睛紧盯着赵天奕。“赵天奕，那是我的袁执，不是你们的得分工具。”

　　“他从来就不是工具！”赵天奕打断他，眼神锐利，“他是我们的兄弟，是我们的骄傲！正因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在他为自己、为我们拼命的时候，从背后拉住他！希岸，你现在让他下来，比让他受伤更让他痛苦！相信我，只是肌肉问题，他会有分寸的……我们必须相信他。”

　　“相信……”希岸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揪着赵天奕衣领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他踉跄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目光重新投向场上那个奔跑、起跳、每一次动作都牵动他心弦的身影。

　　“最后一球！稳住！”队长颜学文的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对方发球，一传到位，林磊没有丝毫犹豫，将球快速拉开到二号位，副攻虚晃一枪，吸引了对方双人拦网。就在对方拦网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林磊手腕一抖，球如同变魔术般出现在了四号位！

　　是袁执！

　　机会球！绝杀的机会！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袁执看着空中那道熟悉的弧线，咬紧牙关，将左腿传来的剧痛强行压下，调动起全身每一丝力量，奋力起跳！

　　他的起跳依然充满爆发力，但在最高点，他的身体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倾斜——他在下意识地保护他的左腿。

　　挥臂，扣杀！

　　排球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砸向对方场地后场死角！

　　对方的自由人鱼跃救球，指尖堪堪碰到球，却无力改变方向。

　　球落地！

　　界内！

　　“哔——！！！”

　　裁判示意得分的长哨音，如同解除了魔法的咒语，瞬间点燃了整个场馆！

　　“赢了！我们赢了！冠军！！”七中的队员们如同疯了一般冲进场内，嘶吼着，哭泣着，互相拥抱，将汗水与泪水混合在一起。

　　金色的彩带从天而降，纷纷扬扬，落在少年们汗湿的头发和肩膀上。

　　在这片极致的狂欢中，袁执在落地的瞬间，左腿终于无法再支撑身体的重量，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赵天奕和希岸，几乎同时动了。

　　赵天奕如同猎豹般从场边冲入，在袁执身体彻底接触地面前，用肩膀顶住了他下滑的大部分力量。

　　而希岸的双手紧紧抓着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清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无法掩饰的心疼和焦急，一瞬不瞬地落在袁执苍白的脸上。

　　“袁执！” “纸哥！”

　　队友们这才发现异常，惊呼着围拢过来。

　　袁执靠在赵天奕身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也因为忍痛而失去了血色，但他看着周围关切的面孔，看着纷纷扬扬的金色彩带，看着记分牌上定格的胜利分数，露出了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灿烂、无比释然的笑容。

　　“没事……”他声音沙哑，试图摆手，却牵动了伤处，倒吸一口冷气，“妈的……真疼……”

　　赵天奕支撑着袁执大部分体重，看着他强忍痛苦却依旧笑着的样子，又是气恼又是敬佩，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骂了句：“逞能！”

　　颁奖仪式上，袁执在队友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单脚站立，将沉甸甸的冠军奖杯高高举过头顶。金色的彩带漫天飞舞，欢呼声震耳欲聋。他脸上洋溢着骄傲和喜悦的笑容，但只有紧挨着他的颜学文和林磊能感觉到，他倚靠在他们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撑地的右腿也在微微颤抖。

　　队医在场下看得心急如焚，不断向王教练使眼色。

　　仪式一结束，队医和王教练立刻冲了上去。

　　“快！让他坐下！”队医指挥着，小心翼翼地将袁执扶到一旁的休息椅上。

　　“您好，您先不能进。”有人拦住了冲进来的人。

　　“哦，里面那个受伤的是我儿子，我是市人民医院的骨科医生。”那人的声音带着急切却又不失冷静。

　　场上的人转头看着他，教练示意让人进来。

　　“爸？”袁执有些意外。

　　来人正是袁执的父亲，袁北越，市人民医院著名的骨科主任医师。他神色冷静、目光锐利的看着被扶到场边的袁执，他身后跟着眼眶微红、满脸心疼的杨菲。

　　“别动，让我看看。”袁父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种让人信服的权威。他示意搀扶的队员稍微退开，自己则单膝跪地，取代了队医的位置。

　　他没有立刻去卷裤管，而是先仔细观察了袁执站立时左腿的承重姿态和脚踝的自然角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脚和球袜。看到那迅速肿胀起来、皮肤紧绷发亮的踝关节，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疼吗？这里？还是这里？”他的手指隔着皮肤，在脚踝内外侧几个关键点精准而轻柔地按压。

　　“嘶——这里，还有下面一点，特别疼。”袁执吸着气，老实地指出痛点。

　　袁父一边检查，一边头也不抬地对围过来的王教练和队医快速说道：“初步看，外侧韧带群损伤严重，大概率是撕裂，不排除伴随骨挫伤。骨头的可能性不大，但需要影像确认。现在需要立刻制动，冰敷，抬高，避免任何承重。”

　　他的判断与队医不谋而合，但更加迅速和笃定。他接过队医手里的弹性绷带和临时夹板，动作熟练地开始为袁执进行初步固定和加压，手法专业而稳定。

　　袁妈妈则在一旁，看着儿子肿起的脚踝，心疼得直掉眼泪。

　　袁执看见了她伤心的样子，出声安慰道：“妈，没事。小伤。”还给他妈妈做鬼脸。

　　杨菲哽咽的上前抱住了他：“你这死孩子，疼死了吧，就你会逞强。”

　　“真不疼妈，冠军哎！你不为我高兴吗？说吧晚上怎么好好犒劳我？”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吃呢。”杨菲亲昵的敲了一下他的头。

　　“饿了嘛。”

　　“你就贫吧你”说着用手指戳了戳袁执的额头。

　　袁执拉住了她的手，看着周围的队友：“还是妈妈好~”

　　引得周围的人一阵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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