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渊

　　两个月的光阴，足以让京城的喧嚣尘埃落定，却无法抚平深可见骨的伤痕。

　　平淮王府的世子顾策远，在安葬了身披嫁衣的宋清漪后，仿佛人间蒸发。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个曾让铁血修罗化为绕指柔的盲女神医，已化为一抔净土。

　　京城的风波，太后的震怒，王妃的禁足，侯府的没落……这一切，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带着她，回到了起点。

　　山下村的废墟，在春日疯长的野草掩映下，更显凄凉。曾经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村落，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倔强地指向天空，诉说着那场惨绝人寰的劫难。

　　就在这废墟的边缘，一座崭新的、简陋却结实的小土屋悄然伫立。没有雕梁画栋，没有朱漆大门，只有夯实的土墙，盖着厚厚的茅草屋顶，像一颗倔强的种子，硬生生在这片浸满血泪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顾策远放下肩上刚刚砍下的一捆干柴，柴禾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直起身，身上不再是华贵的锦袍，而是粗布短打，沾着泥土和草屑。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如今沉淀着深潭般的沉寂和化不开的哀伤，如同蒙尘的星辰。他的目光，越过废墟，越过疯长的荒草，投向了不远处那座熟悉的小山。

　　他迈开脚步，沿着一条被新踩出的小径，一步步向山上走去。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

　　山不算高，很快便到了半山腰。那里有一处小小的、没有树木遮掩的平坡，视野开阔。过去，他们曾在这里歇脚，她空洞的眼睛“望”向远方，感受着山风拂面。而他，坐在她身边，告诉她山下村的炊烟，告诉她天边晚霞的瑰丽。夕阳的金辉会洒满她的侧脸，宁静而美好。

　　如今，那片平坡依旧。

　　只是，在平坡最平整、视野最好的地方，多了一个小小的、新垒起的土丘。没有墓碑，没有铭文，只有一圈用附近山石简单围拢的边界，和几株刚刚栽下、在春风中摇曳着嫩绿叶芽的野菊花。

　　这就是她的归宿。

　　顾策远将她的骨灰，带回了她魂牵梦萦的山下村，带回了她最熟悉的山野。让她能永远“看”着她生长的地方，感受着山间的清风和阳光。

　　他走到坟茔旁，席地而坐，背靠着那圈冰冷的山石。动作自然得仿佛回到了从前坐在她身边的样子。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包好的东西，打开，是半块早已干硬的桂花糕。他掰下一小块，放在坟前的新土上。

　　“清漪，” 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像在对一个熟睡的人低语，“山下村……还是老样子。废墟上……长了很多草，开了一些野花……你闻到了吗？有青草的味道，还有……泥土的味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真的在空气中捕捉那些她曾经能清晰辨别的气息。

　　“屋子……我盖好了。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树……旁边。虽然……树没了，但位置还在。”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山下那座孤零零的小土屋，“不大，但能遮风挡雨。我学着……生火……做饭，像你以前照顾我那样……”

　　山风呜咽着吹过，拂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也吹得坟前的野菊嫩叶轻轻摇晃。

　　“药圃……我试着弄了一块。” 他继续说着，像是在汇报生活，“在后院，向阳的地方。种了……你以前常采的几种草药。三七、白芷……还有你最喜欢的小菊花。不过……我种得不太好，有些蔫蔫的……要是你在……” 他声音微哽，没有再说下去。

　　沉默了片刻，他从身旁拾起一个东西。那是一根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竹杖，是宋清漪生前用过的。

　　“你的竹杖……我带来了。” 他轻轻抚摸着杖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手掌的温度，“我把它……放在床边了。有时候……晚上，好像还能听到它‘笃、笃’的声音……在屋子里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山风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背靠着小小的坟茔，目光投向远方。那里，曾经是山下村生机勃勃的屋舍田垄，如今只剩下荒草萋萋。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了天边，如同泼洒的鲜血，又如同燃烧的嫁衣。

　　这一次，他身边不再有那个需要他描述晚霞的盲女。只有一座冰冷的土丘，和他满腔无处安放的思念与蚀骨的寂寥。

　　他成了山下村唯一的守墓人，守着七十五条亡魂的悲鸣，守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守着一座永远无法再被“看见”的坟茔。在这片埋葬了所有过往的土地上，他把自己也活成了一座沉默的碑。

　　风从山间吹来，带着草木的气息，吹动他粗布的衣角，也吹拂着坟前那几株小小的野菊。沙沙的声响，仿佛是这片沉默的山野，对他孤独守候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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