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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鉴
公主的放手,方嘉钰只觉得天地都开阔了许多。连着几日,他走路都带着风,连带着看府里那几盆开败了的秋菊,都觉得那残存的姿态颇有几分“风骨”。
然而,宫里的风向,总是比民间的感知要慢上几拍,也复杂得多。
这日清晨,方嘉钰还在梦里跟江砚白分食一碟刚出锅的、金黄酥脆的蟹粉酥,就被观墨小心翼翼却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唤醒了。
“公子,公子!宫里来人了,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觐见!”
方嘉钰一个激灵坐起身,残存的睡意瞬间跑得精光。陛下召见?单独召见他?在这个节骨眼上?
一股不祥的预感。难道是公主回去后心有不甘,又或者是皇后娘娘觉得失了颜面,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陛下这是要……兴师问罪?还是……敲打?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几乎是手脚发软地任由观墨和丫鬟们伺候着更衣洗漱,挑了一身最不出错的靛蓝色暗纹直裰,对着铜镜努力练习了几遍镇定自若的表情,却发现嘴角僵硬得厉害。
“公子,您别担心,”观墨看出他的紧张,小声安慰,“江大人……江大人一早就被召进宫了,比您还早半个时辰呢。”
江砚白也被召见了?还是比他早?
方嘉钰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这是要分开审问?各个击破?
登上了前往皇宫的马车。一路上,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金銮殿上陛下震怒的场景,想象着江砚白跪在殿前据理力争的模样,想象着自己被斥责、被申饬,甚至……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死死攥着衣袖,指尖冰凉。
踏入熟悉的御书房,一股淡淡的龙涎香气扑面而来。
承熙帝端坐在紫檀木大案后,身着常服,手里正拿着一份奏折看着,神情看不出喜怒。而江砚白,果然已经在了,正垂首肃立在御案下方左侧,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背脊挺直,侧脸线条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
方嘉钰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脏,上前几步,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臣子方嘉钰,叩见陛下。”
“起来吧。”承熙帝放下奏折,目光落在方嘉钰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他明显带着紧张、却又强作镇定的脸庞。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角落铜漏滴答作响,敲在人心上。
方嘉钰低着头,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在他和江砚白之间来回逡巡。他不敢抬头,手心里全是冷汗。
“方嘉钰,”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前几日,端敏去行宫前,去你府上找过你?”
来了!方嘉钰心头一紧,喉咙发干,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回答:“回陛下,是。”
“所为何事?”皇帝的语气依旧平淡。
方嘉钰大脑飞速运转,是如实相告,还是含糊其辞?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江砚白,却见那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老僧入定,没有任何提示。
他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但尽量委婉:“公主殿下……询问了臣子与江大人……在潼川时的一些旧事。”
“哦?”皇帝挑眉,目光转向江砚白,“砚白,端敏前几日,是否也给你送了一封信?”
江砚白躬身回答,声音清晰冷静:“回陛下,是。”
“信里说了什么?”
“公主殿下在信中,表达了对其过往执念的释然,并祝愿臣……前程似锦。”江砚白的回答简洁明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皇帝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沉默了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释然?祝愿?”皇帝重复着这两个词,语气里带着几分玩味,“朕这个女儿,性子骄纵,被朕和她母后惯坏了。难得她这次,倒是想通了,也长大了。”
方嘉钰和江砚白都垂着头,没有接话。
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方嘉钰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意:“方嘉钰,你父亲前两日递了折子,说你年纪不小了,想让朕给你在六部观政,历练历练,你觉得如何?”
方嘉钰一愣,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起这个。他父亲确实有这个意思,但他自己……他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江砚白,心里有些乱。若去六部观政,必然忙碌,与江砚白见面的时间恐怕就更少了……
“臣……但凭陛下安排。”他低下头,含糊地应道。
皇帝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又轻笑了一声,目光转向江砚白:“砚白,你觉得呢?方家这小子,是块璞玉,就是性子跳脱了些,去六部磨砺一番,或许能成器。”
江砚白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皇帝的视线,语气沉稳:“方探花天资聪颖,忠勇可嘉,无论身处何职,必能恪尽职守。然,观政之事,还需看其个人意愿与所长。”
他没有直接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客观地陈述,将决定权交还给了方嘉钰本人,也巧妙地避开了皇帝话语中可能的陷阱。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深邃,忽然话锋一转,不再提观政之事,而是问道:“朕听闻,你在潼川时,为救方嘉钰,受过伤?”
方嘉钰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江砚白神色不变:“回陛下,乱军之中,流矢无眼,臣身为上官,护佑同僚,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皇帝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仅仅是同僚?”
御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方嘉钰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感觉到江砚白的呼吸似乎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完了……陛下这是要逼他们承认吗?承认了会怎么样?龙颜震怒?前程尽毁?
就在方嘉钰紧张得几乎要窒息时,江砚白却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沉静而坦然地看向皇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陛下明鉴。方嘉钰于臣,非同一般。”
他没有否认,没有回避,甚至没有用任何模糊的词语。他就这样,在九五之尊面前,坦然承认了。
方嘉钰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江砚白,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个木头!他疯了不成?!他怎么敢?!
皇帝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又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目光。他盯着江砚白,良久没有说话。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方嘉钰只觉得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几乎能预见到下一刻皇帝的震怒,以及随之而来的雷霆之威。
然而,预想中的怒火并没有到来。
承熙帝忽然仰头,发出了一阵爽朗的大笑!那笑声洪亮,带着一种释然和……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回荡在空旷的御书房里。
“好!好一个非同一般!”皇帝止住笑,目光锐利地看着江砚白,又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方嘉钰,语气带着几分感慨,“江砚白,你果然从未让朕失望过。够胆色,也够……坦诚!”
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踱步到两人面前,目光在江砚白那张沉静无畏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方嘉钰那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上,最终摇了摇头,语气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轻松?
“罢了!罢了!”他挥了挥手,像是挥散了什么恼人的尘埃,“你们年轻人的这些事,弯弯绕绕,朕也懒得去深究,更没那个闲工夫整日里替你们操心!”
他走到江砚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砚白,你是个能做实事的人,心思正,骨头硬,朕很看好你。好好在都察院当你的差,把心思都用在正道上,替朕看好这大周的江山吏治,便是对朕最好的回报!”
他又看向还没回过神来的方嘉钰,语气随意了些:“至于你,方嘉钰,既然暂无意为官,那就先在你父亲身边好好学着,收收性子。将来……总有你用武之地。”
说完,他不再看两人,转身回到御案后,重新拿起那份奏折,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
“都退下吧。”他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方嘉钰还处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中,直到江砚白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才如梦初醒,慌忙跟着江砚白一起躬身行礼:“臣告退。”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退出了御书房。
直到走出宫门,被外面秋日明亮的阳光一照,方嘉钰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身旁神色如常的江砚白,声音还在发颤:“你……你刚才……你怎么敢……”
江砚白低头看他,看着他苍白脸上那惊魂未定的表情和泛红的眼圈,伸手,用指腹极轻地擦过他微湿的眼角,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
“陛下是明君。”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若要追究,无需试探。”
方嘉钰愣愣地看着他。所以……他早就料到了?料到陛下不会深究?甚至……陛下可能早就知道了,今日这番,不过是最后的确认和……默许?
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庆幸,他猛地抓住江砚白的胳膊,力道大得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哭腔,又像是在笑:“所、所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
江砚白看着他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眼底深处那抹一直紧绷的冷硬,终于彻底融化,他反手握住方嘉钰冰凉的手指,轻轻收拢。
“嗯。”他低声应道,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笃定,“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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