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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谷同行
短暂的休息后,队伍继续前行。接下来的路程,裴观野似乎默许了谢桉时不时的搀扶,两人之间的沉默,少了几分往日的针锋相对,多了一丝在绝境中磨合出的、无奈的默契。
入夜,他们在一处背风的山坳休息,不敢生火,只能就着冷水啃干粮。
谢桉将水囊递给靠坐在树根下的裴观野,在他身边坐下。月光如水,洒在裴观野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些人的首领,”谢桉压低声音,目光看向不远处警戒的黑衣人,“你认识,对不对?”
裴观野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水囊,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良久,才淡淡道:“不该问的,别问。”
“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谢桉盯着他,“他们救我们,总有目的。我不信天上掉馅饼。”
裴观野侧过头,月光下,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他们的目的,与我的目的,在某一阶段,是一致的。这就够了。”
“那过了这一阶段呢?”谢桉追问。
裴观野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没什么温度的弧度:“那就各凭本事了。”
这话带着他一贯的冷静与算计,让谢桉心头微凛。但他也明白,从裴观野这里恐怕问不出更多了。
“你的伤……”谢桉换了个话题。
“死不了。”裴观野打断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疏离,仿佛之前那短暂的脆弱和坦诚只是幻觉。
谢桉看着他重新筑起的心防,也不再说什么。他靠回树干上,望着头顶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身边是心思难测的盟友和目的不明的“援手”。
但他能感觉到,体内那股不甘被命运摆布、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的决心,正变得越来越坚定。
他一定要回到燕州。而身边这个人,无论未来是敌是友,至少在抵达燕州之前,他必须确保他活着。
夜风吹过山林,带来远方的气息,仿佛夹杂着隐隐的追兵马蹄声,又或许,只是错觉。
连日的艰苦跋涉,风餐露宿,对重伤未愈的裴观野来说是极大的考验。
他的伤势时有反复,低烧缠绵不去,全靠意志力和黑衣人提供的药物硬撑。
谢桉的状态稍好,但同样疲惫不堪,手掌的伤口结了痂,又在攀爬中数次崩裂,渗出血迹。
他们沿着隐秘路线,成功绕过了几处原本以为会严加盘查的关隘。
黑衣人对路线的熟悉程度令人心惊,仿佛早已将大夏北境的边防漏洞摸得一清二楚。
然而,幸运并非总是眷顾。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片地势相对开阔的丘陵地带,进入更为荒僻的北部山区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一队约二十人的夏军巡边骑兵,出现在了丘陵的边缘。
他们并非专门搜捕谢桉二人的队伍,只是例行巡逻,但距离如此之近,根本无法完全避开!
“隐蔽!”首领低喝一声,众人迅速伏低身体,借助灌木和土坡隐藏身形。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士兵们粗犷的谈笑声。他们似乎并未发现异常,只是沿着既定的路线前行。
谢桉屏住呼吸,能感觉到身边裴观野身体的紧绷。
他侧头看去,只见裴观野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眼神冰冷锐利,如同蛰伏的猎豹,随时准备暴起伤人。谢桉自己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匕首。
就在巡逻队即将从他们前方百余米处经过时,队伍末尾一名年轻的士兵似乎内急,勒住马缰,朝着他们藏身的这片灌木丛走来!
气氛瞬间凝固!
首领眼神一厉,做了一个准备动手的手势。一旦这名士兵发现他们,就必须在惊动整个巡逻队之前,将其无声解决。
一步,两步……士兵越来越近,甚至能看清他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
谢桉和裴观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呜——”
远处突然传来了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是边境示警的号角!
那名走近的士兵猛地停下脚步,诧异地回头望去。
巡逻队的所有人也瞬间紧张起来,队长大声呼喝着,队伍立刻转向,朝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再也无人理会这边的小插曲。
危机解除得突如其来。
众人缓缓松了口气。谢桉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他看向裴观野,发现对方按在短刃上的手慢慢松开,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是牵动了伤口。
“走!趁现在!”首领当机立断,立刻带着众人快速穿过这片开阔地带,钻入了对面更为茂密的山林。
进入山林,暂时安全后,众人才放慢脚步。裴观野靠在一棵树干上,微微喘息,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
谢桉走过去,将水囊递给他,低声道:“刚才……多谢。”
他指的是在巡逻队靠近时,裴观野那下意识的、准备共同迎敌的姿态。尽管未必需要他动手,但那瞬间的同仇敌忾,是作不得假的。
裴观野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眼皮都未抬,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必。你若死了,我独自更难回到梁地。”
理由依旧冷硬,撇清关系。但谢桉这次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被激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裴观野因虚弱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起来。
这时,那名懂医术的黑衣人走了过来,示意要检查裴观野的伤口。
解开包扎,谢桉看到那处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虽然不再溃烂,但依旧红肿,愈合缓慢。
黑衣人仔细清理上药,动作熟练。裴观野闭着眼,任由对方动作,只是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正承受的痛苦。
谢桉站在一旁,忽然开口问那黑衣人:“他的伤,何时能不影响行动?”
黑衣人手下未停,声音平板地回答:“至少还需十日静养。如今这般赶路,能保住性命已属不易。”
十日静养?在这追兵环伺的情况下,简直是奢望。谢桉的心沉了沉。
首领也走了过来,闻言道:“前方即将进入‘鬼见愁’峡谷,地势更为复杂,但也更容易摆脱追兵。穿过峡谷,便是三不管地带,离边境就不远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他看向裴观野:“能撑住吗?”
裴观野睁开眼,眸中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可以。”
他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谢桉知道,无论多么痛苦,这个人都会说“可以”。
队伍再次启程。谢桉看着裴观野强撑着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既孤绝又坚韧。
他快走几步,再次无声地跟了上去,保持着一个既能随时援手,又不至于让对方反感的距离。
山林幽深,前路未知。边境的号角声为何响起?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这群神秘的黑衣人,他们的底线和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所有的疑问都暂时被压下,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目标——活下去,向北,直到抵达那个能决定未来命运的分界点。
而两人之间,那在生死边缘被一次次淬炼、缠绕着利用、猜疑,却又掺杂了难以言喻的共生与维护的关系,也在这沉默的行进中,悄然发生着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变化。
“鬼见愁”峡谷,名不虚传。
两侧是刀削斧劈般的千仞绝壁,怪石嶙峋,仰头望去,天空仅余一线。
谷底乱石堆积,阴暗潮湿,常年不见日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和阴冷的气息。
脚下是深浅不一的砾石和淤泥,行走其上,深一脚浅一脚,异常艰难。
黑衣人们显然对这里的地形也极为熟悉,他们选择了一条紧贴崖壁、相对干燥些的小径,但即便如此,行进速度也大大减缓。
峡谷内回声效果显著,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被放大、传递很远,这使得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刻意压制。
裴观野的状态更加糟糕。峡谷内的阴寒之气无孔不入,侵蚀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
他额头上不断渗出虚汗,嘴唇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每一次抬腿迈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身体的大部分重量几乎都倚靠在了搀扶他的那名黑衣人身上。
谢桉紧跟在后,目光始终锁在裴观野背上,看着他因强忍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肩背,心也跟着揪紧。
他知道,裴观野是在硬撑,那“可以”二字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意志力。
行至峡谷中段,地势愈发险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裂隙,传来隐约的水流轰鸣声;另一侧是湿滑的崖壁,布满了湿滑的苔藓。
“小心脚下,这里常有落石。”首领沉声提醒,话音未落,前方崖壁上果然传来一阵碎石滚落的簌簌声,几块拳头大的石头砸落下来,被众人惊险避开。
突然,前方探路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停止。
他压低声音回报:“首领,前面有一段路被塌方的巨石堵死了大半,只留一道窄缝,需侧身方能通过。”
众人上前查看,果然,一块巨大的山岩崩塌下来,将原本就不宽的小路堵得严严实实,只在底部与崖壁之间留下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挤过。
缝隙下方,就是那黑黢黢、水声轰鸣的裂隙。
“我先过。”首领毫不犹豫,率先侧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挤入那道缝隙,慢慢挪了过去,确认对面安全后,示意下一人。
轮到裴观野时,问题出现了。那道缝隙对他目前的状态来说,太过艰难。
他需要自己用力支撑,侧身挪动,这无疑会剧烈牵动他手臂和胸腹的伤口。
谢桉看着裴观野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的脸色,上前一步,对首领道:“我跟他一起过。我在前面拉,后面的人推一把。”
首领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谢桉率先侧身挤入缝隙,然后向裴观野伸出手:“抓住我!”
裴观野看着那只伸到面前、包扎着布条的手,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没有犹豫,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他的手冰冷而无力。
谢桉紧紧握住,感觉到他掌心因虚弱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慢慢来,别急。”他低声道,然后开始缓缓向后挪动。
后面的黑衣人在裴观野身后小心地托着他,给予支撑。每挪动一寸,裴观野的呼吸就急促一分,额上的冷汗汇成汗珠滚落。
谢桉能通过相握的手,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因剧痛而带来的痉挛。
通过的过程缓慢而煎熬。当裴观野终于被谢桉从缝隙中拉出来时,他几乎虚脱,全靠谢桉扶着才没有软倒在地。
他靠在谢桉身上,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伤处的布条上,隐隐又有血色渗出。
“怎么样?”谢桉扶着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裴观野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哑得几乎破碎:“……无妨。”
谢桉看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知道他在逞强,却也无法再多说什么,只能扶着他,等待后面的人陆续通过。
所有人都通过塌方处后,队伍继续前行。
没走多远,负责探路的黑衣人又折返回来,这次,他手里拿着半截破损的箭簇,以及几片被撕裂的、染着暗沉血迹的深色布料。
“首领,前面有打斗过的痕迹,时间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看这箭簇和布料,不是军中制式,倒像是……江湖中人,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私人武装。”探路者汇报。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这意味着,除了官方的追兵,可能还有另一股势力也盯上了他们,并且已经追到了这里!是萧珩另外派出的杀手?还是其他对他们感兴趣的人?
首领接过箭簇和布料,仔细看了看,眼神凝重。“加快速度!必须在天黑前穿过峡谷!”
他沉声下令。如果被堵在这狭窄的峡谷里,前后夹击,他们将插翅难飞。
压力骤增。
裴观野强打起精神,试图加快脚步,但身体的状况实在不容乐观。在一次试图跨过一道较宽的沟壑时,他脚下猛地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去!
“小心!”谢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的腰,将他牢牢稳住。
裴观野整个人几乎完全靠在了谢桉怀里,冰冷的体温和虚弱的喘息近距离地传来。
谢桉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血腥、药味和汗水的气息,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急促而无力的跳动。
这一刻,什么算计,什么立场,似乎都变得模糊了。
谢桉只觉得怀里这个人,轻得像是一片随时会碎裂的羽毛,让他不敢用力,又不得不紧紧抓住。
“……放手。”裴观野试图挣脱,声音微弱。
谢桉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将手臂收得更紧,几乎是半抱着他,支撑着他继续前行。
“不想死在这里,就省点力气。”他的声音在裴观野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裴观野身体僵了一瞬,最终,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不再挣扎,将一部分重量彻底交给了谢桉。
两人以一种极其亲密又无比艰难的姿势,在阴森险峻的峡谷中,互相扶持着,踉跄前行。
前方的路依旧危机四伏,身后的威胁如影随形。
但在这绝望的境地里,两颗原本充满隔阂与试探的心,却因为这不容退缩的生死与共,被迫贴得前所未有的近。
峡谷的风呜咽着吹过,像是在为这对深陷泥沼的同行者,奏响一曲悲怆而诡异的命运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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