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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许
窗外风声簌簌,卷起细碎的雪花,在庭院中打着旋儿。周望舒凭窗而立,目光落在院中那两个身影上——池霏正手把手地教白术认穴施针,少年微微仰着头,神情专注得像在聆听圣谕。
“主子?不如……”孟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迟疑。
周望舒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凝结的霜花。良久,他终于抬起眼,又望了望院中那对亲密无间的身影。
“就明日吧。”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却像用尽了他全部力气。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越是迟疑,牵绊越深。不如早作决断。
他微微敛神,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舍:“春杪最近在忙什么?”
“目前无事。可需召回?”
“不,让他跟着池先生吧。还有……上次置办的物件,一并送去。”
“动静会不会太大了?“孟春知他向来有自己的章法,可事关白术,却不得不提醒。
“也是。”周望舒抿了抿唇,沉吟片刻,“我买了很多吗?”
孟春轻咳一声:“不算很多。”不过装满一马车罢了。
但在京师这等眼线密布之地,终究太过惹眼。
“不如分批运送去回春谷。过几日荆楚有批货物要运出去,可以一同启程。”
“好,就按你说的办。”
周望舒此时才发觉自己关心则乱。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稳住心神,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今日冬阳正好,池霏一身青衫,正耐心指点白术认穴。自相识以来,这位江湖浪子仿佛换了个人,眉宇间尽是慈父般的温和。更让周望舒意外的是,池霏竟还教起白术功夫来。他先前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只是见白术兴致不高,又舍不得他吃苦,便作罢了。
此刻看着白术一招一式虽显生涩,却格外认真,周望舒唇边不觉泛起一丝笑意。
“不错不错!左脚再往前三分。对!真是……”池霏满眼骄傲,那神情活像是看着雏鹰初次展翅的老鹰。
“池先生待白先生,确实尽心。”孟春在一旁轻声道。
想起那日主子几乎要吃人的表情,孟春至今心有余悸。好在这些时日以来,池霏表现得比寻常父亲还要疼爱这个孩子。
“不如……再迟几日?”
周望舒越看越挪不开眼,心中的不舍如潮水般涌来。他既怕五年的分别太长,长到足以让白术将他淡忘;又怕自己的迟疑会害了白术。
“倒也无不可。这几日尚未开印,皇上因着绶官一事,也不会为难主子。”
最终,周望舒还是递了折子,随着马车驶出了京师。临行前,他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院中——池霏正细心地为白术整理衣领,而少年仰着头,眼中满是对父亲的信赖。
这一幕,既让他欣慰,又让他的心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五年,实在太久了。
马车内,周望舒静坐一隅,沉默得令人心慌。白术几番欲寻话头,却都被他三言两语淡淡带过,终是相对无言。白术只道他是因即将入朝为官而心绪不佳,却不知那人心头压着的是更沉的重担。
这些时日,池霏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儿子身边。若非周望舒明里暗里拦着,怕是要连夜抱着白术同榻而眠。他如今想得明白——儿子终究是自家的骨血,周望舒再是权势滔天,也不过是京中的小侯爷。若非遇着难处,又怎会想起他这个生父?虽说心存感激,可那份对儿子的独占欲,却是与日俱增。
“小白术,快来看这个!”
“小白术,瞧瞧这鹿茸的成色!”
“这边还有……”
周望舒懒懒抬眼,正见池霏捧着一株松茸凑到白术跟前,不知说了什么,引得少年展颜一笑。
“不过是个松茸,也值得这般欢喜。”他别开视线,不愿再看。
车外春杪正搬着草料喂马,朗声笑道:“白先生与池先生当真父子情深。”
“好什么好。”车内传来一声冷哼。
“主子您瞧,这一路上池先生教得尽心,白先生习武时一个招式反复练上十几遍也不见池先生恼火。若是孟老大教我们,早该踹人了。”春杪分析得头头是道,却字字扎在周望舒心上。
“既这般能耐,怎连池霏见了什么人都查不出?”周望舒语带讥讽,自己心头不快,总要寻个人作陪。
“是属下无能,这就去查。”春杪察觉失言,连忙噤声,埋头继续喂马。
“你说……若是小白术去问,他会不会如实相告?”周望舒忽生奇想。
春杪认真思忖片刻,郑重回道:“定会。池先生待白先生确是真心,不仅倾囊相授医术,连师传的医书都赠与了白先生。还有那方神农印,老谷主本欲收回,池先生却执意留给白先生。”
“非要分析得这般透彻么?”周望舒凉凉瞥他一眼。
春杪犹自不觉,反倒露出几分得意:“主子常教导,查案须得抽丝剥茧,明察秋毫……”
“聒噪。”
车帘倏地落下,将春杪隔在车外。那一字一句如细密银针,针针都扎在周望舒心尖最柔软处。
小侯爷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眉宇间的郁色又深了几分。
半日后,一行人抵达码头。登船时,周望舒望着平静的河面暗自舒了口气。想来这碧波万顷间,池霏总该安分了。
岂料船刚离岸,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白术,快来看!”
“哇!好大的鲤鱼!”
“你瞧这水葱,可清热解毒……”
“这边还有……”
周望舒揉着发痛的太阳穴,面色阴沉地转向春杪:“当初接他入京时,也这般聒噪?”
春杪轻咳一声,面露难色。
“说。”
“池先生在路上……几乎不与属下交谈。”
“咔嚓——”
周望舒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春杪默默递过布巾,别开视线。心下暗叹:不说您要问,说了您又不悦。
这近一月的行程,倒不是舟车劳顿难以忍受,实在是那对父子形影不离的光景,让周望舒心底醋海翻波,日日难安。
当回春谷的石碑终于映入眼帘时,周望舒望着那苍劲的字迹,长长舒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白术对回春谷满是好奇,池霏领着他将谷中景致细细游览了一遍。他恨不能将“此乃吾儿”宣告天下,偏生二人心照不宣地维系着那层薄纱,倒让这位父亲憋闷得很,连炫耀都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委屈。
“既已归来,便该静心授业,好生传承你的衣钵,不可再做从前的孟浪模样。”
老谷主端坐主位,霜白的鬓发更衬出几分庄重。他声线平稳,每个字都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
池霏挺直腰背,双膝微屈,左手轻搭案几,右手执盏,依旧保持着温文姿态。老谷主从容不迫地品茶,对师弟这般作态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下首的回春公子却难掩惊诧——先是热切地望向白术,又见池霏这般文人仪态,惊得险些失态。
“不必急于一时,来日方长。”
身侧的师兄时刻留意着回春,生怕他一时冲动扑上前去,届时被师叔吊打。
幸而,回春终究克制住了。
“有劳小侯爷了。”
老谷主向周望舒投去感激的目光,示意弟子取来回春谷珍藏的药材。
“不过是山野微物,还望小侯爷笑纳。”
“老谷主过谦了。往后,便拜托您了。”
周望舒恭敬接过锦盒。
“在下先带白先生去安置住处。”
池霏识趣地起身,牵着白术退出花厅。周望舒目送那抹月白身影消失在廊下,这才落座与老谷主叙话。
“此番实属无奈。还望老谷主多加照拂,他……怕是会思念杏山。”周望舒斟酌着用词,毕竟对白术而言,故土应是朵干都司的杏山。
老谷主含笑颔首:“该是老朽谢过小侯爷。能寻回侄儿,实乃宗门之幸。听闻那孩子医术精湛,想必是得过名师指点。”
“杏一先生之事仍在查访,只是见过这位高人者实在寥寥。不知老谷主可曾听闻?”
“许是隐世医修?江湖上并未流传此君名号。”
“受教了。”
周望舒本也不指望在此获得线索,能将白术安然送至此处,他已心满意足。
“小侯爷何时启程?老朽让弟子早作准备。”
“京师中事务繁多,不敢多做逗留。明日返京,有劳老谷主。”
老谷主微微颔首,目光悠远地望向窗外。
“这几十年了,老朽从未见过师弟这般持重的模样。”话音里带着欣慰的叹息。
周望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唇角微扬:“初见池先生时,其风姿……确实与众不同。”
“原本担心小侯爷见了师弟,便不忍心将白术送回回春谷了。他这些年张扬惯了,拘着他,事端更多。”老谷主嗓音沙哑却含笑意,俨然一位慈祥的长者。
周望舒的视线始终追随着远处那抹月白身影,仿佛稍不留神,那人便会消失不见。
“池先生待白术,确实尽心。”
这一路上无微不至的照料,连白术水土不服时的汤药都是亲力亲为。
“他啊,也该偿还些旧债了。”老谷主朗声笑道,笑声浑厚从容。
远处的白术闻声回首,朝周望舒挥了挥手。少年笑容明净,似山间清泉。周望舒冷峻的眉眼不觉柔和下来,唇角扬起清浅的弧度。
回春谷坐落在荆楚群山环抱之中,虽名为谷,实则坐拥数座连绵山峦。谷中建筑依半山腰而建,冬日可见细雪纷飞,夏日可沐烂漫骄阳,春来桃花灼灼,秋至枫叶流丹,四时之景各异,却总是令人心旷神怡。
谷中事务皆由老谷主执掌。他也曾有位结发妻子,可惜在生产回春时伤了根本,不久便撒手人寰。老谷主一夜白头,此后多年,谷中常驻的不过四人:老谷主、其徒弟、回春,以及终日闲散的池霏。直到近些年收养了六个孤儿,谷中才渐渐热闹起来。
池霏在谷中过着随性自在的日子,兴致好时便指点小弟子们几招,烦闷时便去山顶舞枪弄棒,或是深入密林与黑熊过招。每每归来,身上总要添几道新伤。林中毒物甚多,他也常中毒。经年累月,他竟在林间摸索出许多珍稀毒物与解药的采集之法。
这些皆是白术前所未见的新奇事物,自然令他兴致盎然。
是夜,老谷主设宴为周望舒饯行,亦为白术接风。
酒过三巡,周望舒独自抱着酒壶跃上屋顶。回春谷中习武之人不多,各处屋舍都备有方便上下的小梯。白术循着酒香寻来,很快便找到了他。
“坐。”周望舒拍了拍身旁的瓦片。
白术乖巧落座,侧首望向他,轻声道:“小侯爷若是不喜朝堂,不如辞官归去?”
“不可。”周望舒轻笑,转首对上白术关切的目光,正色道,“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白术垂下眼帘,声音闷闷的:“可我不愿见你强颜欢笑。”
周望舒微微一怔,心思可以深藏,但一颦一笑皆是无处可躲,终究没能瞒过他。
“陪我喝两杯罢。”
如此良宵,合该对月共饮。
白术凑上前夺过酒壶,浅尝一口便皱起眉头吐了吐舌:“这酒好辣。”
“四方风物,酒味各异。待得久了便会习惯。”
“吃酒误事。”白术想起昔日被追杀的险境,目光落在他腰间旧伤处,“你这处的伤,该是大好了。”
周望舒颔首,向后仰躺在屋瓦上,以臂为枕。
“白术,你喜欢回春谷吗?”
白术将酒壶搁在一旁,学着他的样子躺下:“喜欢。这里处处萦绕着药香,让人十分心安。”
“白术,你喜欢池先生吗?”
“喜欢。他待我倾囊相授。”
“那……”周望舒的声音在夜风中轻颤,“白术,可喜欢周月?”
“喜欢。”白术侧过身,望进他的眼眸,答得郑重。
周望舒心弦剧震,这本是未抱期望的问话,竟得了这般笃定的回应。
“小侯爷,你的眼睛里,映着的全是我。”白术抬手轻抚他的眼帘。
“白术,你可知什么是喜欢?”周望舒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
“这里的声音,告诉我的。”
白术展颜一笑,眸中盛着的月光,比漫天星子还要明亮。
对着漫天飞雪的他,会狂跳,对着红梅掩映的他,会心动,哪怕是处于困境的他,也会狂跳不止。
周望舒这三个字,已不知是在何时,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头。怎么不算喜欢呢?
白术陪着周望舒在月下对酌至深夜,直到酒意氤氲了双颊,才枕着轻柔月色沉沉睡去。
周望舒将人轻轻打横抱起,踏着碎雪回到房中。烛火摇曳,映照着少年恬静的睡颜,他的目光久久流连在那微微翕动的唇瓣上,眼底的柔情几乎要将这寒夜融化。
“周望舒……我喜欢你……”
睡梦中一声呓语,轻轻落在他的心间,却漾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周望舒俯身,指尖轻柔地拂过他额前碎发,低哑的嗓音里浸满了难以言说的眷恋:“小白术啊……你可知,心悦既许,千山诚越。”
他在那光洁的额间落下珍重的一吻,如蝶栖花蕊,似雪落梅梢,将这一刻的缱绻永远镌刻在记忆深处。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情意正浓。这一夜的温柔,注定要成为往后漫长岁月里,最刻骨铭心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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