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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子
江浸月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但喉咙里像卡着一团干燥的沙,只能发出几声微弱的气音。他想抬手,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拍拍裴照珩的后背,告诉他“我没事”。
但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身体像一台耗尽了所有电量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疲惫的抗议。可奇怪的是,他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那场被封存了十年的噩梦,在被强行撕开一道口子后,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化作一团混沌的浓雾,反而像一张被冲洗出来的、细节锐利的老照片,完整地投射在他的意识里。
那个问路的、面容模糊的少年。
那个满脸横肉、用枪管拍打他脸颊的大胡子男人。
以及……那个一直跟在大胡子男身后,只是好奇地、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剧一样,打量着这边的男子。
那个男人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亚麻色西装,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金表。他站在那群凶神恶煞的绑匪中间,就像一只天鹅掉进了鸭子群,格格不入。
可他分明是他们的一员。
最重要的是,这个养尊处优的男人,没有出现在裴照珩之前给他的任何一份资料里。
“他醒了!”艾格医生的助理惊喜地叫了一声。
艾格医生快步走过来,蹲下身,用一支小小的手电筒检查着江浸月的瞳孔反应。
“江先生,你还好吗?能听见我说话吗?”
江浸月眨了眨眼,算是回应。他感觉自己的眼皮有千斤重。
艾格医生明显松了口气,他直起身,拍了拍还在僵硬地抱着江浸月的裴照珩的肩膀。
“裴先生,他没事了。只是触发了剧烈的应激反应,导致身体暂时脱力。”艾格医生的声音专业而冷静,像一块冰块,试图给这个快要烧开的房间降温,“今天就到这里吧,他需要立刻休息。”
裴照珩像是没听见。
他依然死死地抱着怀里的人,仿佛一松手,江浸月就会像一缕烟一样散掉。他的脸埋在江浸月的颈窝里,滚烫的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下掉,把江浸月的衣领都浸湿了。
江浸月从来没见过裴照珩哭。
江浸月的心脏泛起一阵细密的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抬起了一根手指,轻轻碰了碰裴照珩的侧脸。
“……别哭了。”他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在摩擦,“……要变丑了。”
裴照珩的身体猛地一震,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
他的眼睛红得像兔子,英俊的脸上挂着泪痕,鼻尖也是红的,看起来狼狈又可怜。他看着江浸月,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
“裴先生。”艾格医生加重了语气,“江先生现在需要安静和休息。请你配合。”
裴照珩这才如梦初醒。他慌忙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脸,动作笨拙得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想把江浸月抱起来,但大概是想起了自己背上还有伤,动作僵在了半空。
最后还是医生的助理们和陈伯一起,七手八脚地把江浸月从那个已经不成形状的懒人沙发里抬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张临时推过来的移动病床上。
布丁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不对,它没有闹,只是从沙发上跳下来,亦步亦趋地跟在病床边,喉咙里发出担忧的“呜呜”声。
江浸月被送回了他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原本被裴照珩抢占的沙发已经被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专业的医疗监测仪器。整个卧室看起来像一间功能齐全的VIP病房。
裴照珩全程跟在旁边,脸色苍白,嘴唇抿成一条死紧的直线。他想帮忙,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不停地问:“需要什么?”“被子够不够暖?”“要不要喝水?”
他的声音是抖的。
医生和护士们给他挂上了营养液,嘱咐他好好休息。艾格医生在离开前,把裴照珩叫到了门外。
江浸月躺在床上,累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但他能听见门外传来的、压低了的说话声。
“……今天的反应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是艾格医生的声音,“他的潜意识里,对那段记忆的防御机制非常强。……裴先生,我必须提醒你,下一次治疗的风险会更大。我建议……至少让他休息三天以上。”
“没有下一次了。”裴照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可是……”
“我说,没有了。”
门外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艾格医生叹了口气:“好吧,这是你们的决定。那份评估报告,我会尽快发给您。请务必让江先生好好休息,有任何情况随时联系我。”
脚步声远去了。
房间的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
裴照珩走了回来。
江浸月能感觉到床垫的边缘微微陷了下去,是裴照珩在他床边坐下了。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夜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有仪器发出的、有规律的“滴滴”声,和布丁趴在床边地毯上,轻轻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江浸月都快要睡着了,他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握住了他没有打针的那只手。
“对不起。”
裴照珩的声音像在梦呓。
“是我不好……我不该答应让你去做这个的……我……”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以为我可以……可以保护好你……结果……结果还是让你这么难受……”
江浸月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又在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了。
他反手虚弱地回握了一下裴照珩的手。
“不关你的事。”他的声音还是很哑,但比刚才有力气多了,“是我自己……要去的。”
他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裴照珩的轮廓。
“而且……有收获。”
裴照珩的身体明显一僵:“什么?”
“我看到了一些……资料里没有的东西。”江浸月慢慢地说,“我看到了……在绑匪里面有个人。而且他看起来……不像绑匪,他不是你资料里的任何人。”
他把那个男人的样子简单描述了一遍。
裴照珩静静地听着,呼吸都要停住了。
当江浸月说完,他开口询问:“你确定……你看清了?”
“我确定。”江浸月说,“我的脑子……现在很清楚。”
裴照珩猛地站了起来。
“我去找我爸!”他转身就要往外走。
“回来。”江浸月叫住他。
裴照珩的脚步顿住了。
“你现在去找他,说什么?说我在催眠里看到了一个不存在的人?”江浸月的声音很平稳,“别冲动,裴照珩。这件事,我们得从长计议。
裴照珩慢慢地转过身,重新在他床边坐下。他看起来冷静了一些,但紧握的拳头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那你打算怎么办?”
“睡觉。”江浸月言简意赅地说,“我现在需要睡觉。你也需要。”
他看着裴照珩那身还穿着的、已经皱巴巴的西装,皱了皱眉:“你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上来睡觉。”
裴照珩愣住了:“上……上来?”
“对。”江浸月往床的里侧挪了挪,空出了一大半的位置,“床这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我不想半夜醒来看见你跟个幽灵一样坐在床边,或者蜷在沙发上。”
裴照珩看着他,眼里的红色还没褪去,但那双黑色的瞳孔里,却像是有星光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好。”
他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生怕江浸月会反悔似的,转身就进了浴室。
十几分钟后,裴照珩穿着一身干净的睡衣走了出来。他身上带着潮湿的水汽和沐浴露的清香。
他在床的另一边躺下,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身边的江浸月。
两个人并排躺着,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谁都没有再说话,但彼此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
江浸月闭着眼睛,感觉那股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就在他快要彻底沉入梦乡的时候,他感觉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然后,一双温热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了他的腰。
那个怀抱并不紧,只是虚虚地拢着他,像是拢着水中倒映出的月影。
一个很轻很轻的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于是江浸月再次陷入了梦乡。
或者说,只是意识沉入了一片更深、更粘稠的海域。
这一次,没有融化的家具,也没有流淌的墙壁。梦境像一部老旧的黑白电影,画面粗糙,带着雪花点,却很清晰。
他又回到了那艘船上。
G国的海风带着咸腥的气味,从船舱唯一的通风小窗里挤进来。他们并不是一直被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塞在那个狭小的船舱里。白天,他们会被赶到甲板上干活。
所谓的活,就是用刷子清理那些布满藤壶和铁锈的船体。海水冰冷刺骨,刷子的硬毛磨得人手掌生疼。
干得慢了,就会挨鞭子。
那是一种用粗麻绳拧成的短鞭,浸过海水,抽在身上时,先是一道冰凉的湿痕,紧接着就是火烧火燎的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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