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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盏智显更呈忠
冯婉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卫璇,以为她犯什么事了。
卫璇心中亦是诧异,问道:“不知太后娘娘召见,所为何事?”
那老嬷嬷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道:“娘娘的心思,岂是我等能妄加揣测的?卫掌记跟着走便是了。”
说罢,便转身在前引路。
卫璇与冯婉对视一眼,便跟上老嬷嬷的步伐。冯婉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们离去。
卫璇随着引路的老嬷嬷踏入兴庆宫。此番并非如上回一般在正殿召见,而是被引至了一处暖阁。
阁内暖意融融,鎏金兽首香炉中吐出清雅的梨香。太后闲适地坐在临窗的暖炕上,身前的紫檀小几上摆放着一套素雅的青玉茶具。
“臣卫璇,参见太后娘娘。”卫璇依礼跪拜。
太后的声音比往日听起来温和些许,“起来吧,这儿没外人,不必拘礼。”
她抬手示意卫璇近前,“过来坐,陪哀家说说话。”
“谢娘娘。”卫璇起身,依言走到炕前,侧身坐在了宫女搬来的绣墩上。
太后亲手执起温在红泥小炉上的玉壶,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盏推向卫璇。
“来试试这个,是苏州虎丘寺僧新采的白云茶,就长在剑池边那几株老茶树上,一年只够采两竹篓。”
卫璇双手接过,小心地呷了一口,只觉一股清冽之气沁入心脾,与宫中常饮的香片滋味迥异,赞道:“入口清锐,回甘悠长,确非凡品。谢娘娘赏赐。”
太后也端起自己那杯,没有立刻品评茶味,反而看着卫璇,似随意问道:“你品此茶,与往日宫中常饮的香片、龙井相比,感觉有何不同?”
卫璇略一沉吟,答道:“回娘娘,香片馥郁,龙井甘醇,皆是人精心栽培呵护之味。此茶……却带峭壁寒泉之气,清苦之后方有回甘,更显天然风骨。想来,是生长之境不同所致。”
太后微微颔首,道:“茶树生于峭壁,得天地清寒之气,方能孕育出这般与众不同的滋味。”
太后话锋轻轻一转,如同茶香般自然蔓延开去,“可见,人或物,所处之境遇,往往决定了其最终的格局与气象。譬如这宫中的女子,有的安于庭院深深,相夫教子,是常理;也有的,志向或许不在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卫璇,你以为呢?”
卫璇手上顿了顿,放下茶盏,道:“娘娘明鉴。臣以为,人各有志,活法自然不同。安于内宅是福分,能走出庭院,见识更广阔的天地,为朝廷、为娘娘分忧,亦是另一种机缘。关键在于,无论身处何地,皆需恪守本心,尽己所能。”
太后缓缓道:“恪守本心,尽己所能,说来容易,做来却需莫大的定力与能耐。哀家瞧着,你跳出深宅,在这宫中行走,倒是适应得不错。”
卫璇应道:“娘娘谬赞。臣愚钝,幸得娘娘不弃,赐予机会,唯有勤勉以赴,不敢懈怠。”
太后状似随意道:“说起来,你年岁也不小了。哀家记得,你之前是与陈家的公子有婚约?怎么后来就退了?”
卫璇眼帘微垂,道:“回娘娘,臣与陈公子性情不甚相合,恐非良配。且臣自觉心性未定,愿先尽心力于宫中职司,为娘娘分忧,婚姻之事,尚不急在一时。”
“哦?是吗?”太后道,“不过哀家倒是瞧着,你与谢家那孩子,谢清晏,似是走得颇近?”
卫璇道:“谢大人与臣自幼相识,如同兄长一般,多有照拂。如今同在宫中为陛下娘娘效力,偶有遇见,也多是谈论公务,不敢有违礼数。”
太后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淡淡道:“谢家家世清流,谢清晏那孩子也是个稳重有才干的,如今在翰林院也做得不错。”
“哀家还听闻,”太后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卫璇身上,“你前些日子,搬出了卫侯府,自立门户了?”
卫璇回答:“是。臣蒙娘娘恩典,忝居官位,深感需更专注于职司,且臣名下亦有母亲留下的些许产业需打理。独立门户,行事更为便宜,亦能更心无旁骛地为朝廷效力。”
太后道:“嗯,这想法倒是不多见,却也有几分道理。女子立世,殊为不易。你有此志气,哀家倒是有些意外,却也不算太意外。”
太后忽然问:“你可知,张司记是如何评判你的?”
卫璇如实道:“臣不知。”
太后道:“你们张司记啊,言语间对你倒是颇为肯定,说你心思缜密,行事颇有章法。”
卫璇立刻道:“是张司记过誉了,臣不过是谨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司记司内诸位同僚皆勤勉有加,臣不敢居功。”
太后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深意:“过谦了。哀家看人,向来不只看她说了什么,更要看她做了什么。你能在司记司那故纸堆里做出成绩,能在岁除宴上一语中的,更能有魄力跳出侯府深宅,这份心性、胆识和能耐,哀家看在眼里……”
太后一直与卫璇说着类似的话题,卫璇都是谨慎地适时接两句,期间不忘一直猜测着,太后此番叫她前来的真正用义。
两人说着,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端着一个红木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白玉酒盅。酒盅内荡漾着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宫女来到二人身边,跪下,将托盘举至头顶。
卫璇的目光落在那两杯氤氲着热气的琥珀色酒液上,浓郁的酒香中似乎夹杂着一丝异样辛烈。
她心里有股不祥的预感,问道:“娘娘,这是?”
太后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指向托盘内:
“此酒名为金茎露,取晨曦未晞时,凝聚于金盘仙掌之承露,佐以扶南紫檀、三危朱果,窖藏三十年方得此一盅,饮之可明目清心,延年益寿。”
她的指尖一点,道:“而这另一杯,则是鸠羽浸淬的归寂酿。见血封喉,无药可解。”
卫璇的呼吸一滞,猛地抬眼看向太后。
太后的眼神依旧平静深邃,让人猜不透她此刻心中所想。
两人目光在空中静静交汇,无言。
片刻,太后忽而轻轻一笑,沉寂被打破。
“不必紧张。不过是哀家近日偶得的一个有趣玩意儿,想与你这聪明人,玩个小游戏罢了。”
她随意地靠回引枕,道:“这两杯酒,外观、香气,乃至温度,皆一模一样。你我二人,各选一杯。是得享仙露,还是饮鸩归寂,全凭各自的运数——如何,可敢与哀家赌这一局?”
卫璇立马道:“娘娘恕罪。臣微贱之躯,生死何足挂齿。然娘娘凤体关乎国本,乃天下万民所系,岂可与臣行此游戏?若有万一,臣万死难赎!”
太后闻言,没有急着回答她,反而随意把玩者手中的护甲。让这流逝的时间更显煎熬。
“正因哀家之躯关乎国本,才更需时刻谨记,这世间许多事,并非尽在掌控。有时候,运道,比精心算计更有趣,也更重要。它能让你一步登天,也能让你万劫不复。”
她目光重新落在卫璇身上,“哀家想看看,你的运道,究竟站在哪一边——选吧。”
卫璇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两杯几乎一模一样的“金茎露”与“归寂酿”。
酒香依旧,却是死亡与机遇的交织。她犹豫不决。
“如何?”太后的声音带着最终通牒的意味,“选一杯。”
卫璇沉默着,暖阁内只剩下红泥小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微弱声响,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
她缓缓抬起眼,迎上太后审视的目光,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娘娘,臣斗胆一问。这金茎露,既是采集晨曦承露酿制,想必对盛放的器皿,亦有其讲究吧?”
太后道:“何以见得?”
卫璇的视线落到那托盘上,道:“臣方才留意到,奉酒宫女跪下时,托盘内两杯酒液晃动的幅度似乎略有不同。左侧这杯,酒液粘稠,挂壁更为明显;而右侧这杯,酒液略显清透,晃动时,玉盅壁沿残留的酒痕也消散得更快些。”
她抬手,指向右侧那杯酒:
“若金茎露真如娘娘所言,集天地精华,窖藏数十年,其醇厚绵密,理应远胜寻常酒浆。故而臣猜测,右侧这杯酒液性状更符合金茎露之描述。”
说到这里,她的话锋却陡然一转,手指移向了左侧那杯:
“所以,臣选左侧这杯。”
这一下,连太后那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都泛起了一丝涟漪。
太后语气里带着探究,道:“你既已推断出右侧很可能是金茎露,为何还要选左侧这杯归寂酿?莫非是存了必死之心,要向哀家表忠心?”
卫璇抬起头,目光坦荡迎向太后,道:“娘娘明鉴。臣并非求死,更不敢以此拙劣之举妄图表功。”
“臣只是以为,金茎露乃延年益寿之仙品,理当奉献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泰,福泽绵长。”
“而归寂酿虽是剧毒,但若娘娘注定要饮,臣愿先行一步,为娘娘试此鸩毒。君忧臣劳,君辱臣死,此乃臣子本分。若能以此微躯,为娘娘排除万一之险,臣死得其所!”
“……”
良久,太后依旧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那审视的目光未曾移开半分。
或许,单凭言语,无法取信于这位深谙权术的太后。
她必须用行动,来印证自己方才的“臣子本分”。
她暗中捏了捏拳头,不再犹豫,伸出手,端起了左侧那杯她认定为归寂酿的毒酒。
玉盅温润,酒液微漾,倒映出她看似沉静的眉眼。
她举杯,向太后示意般微微一顿,然后,在太后深邃难辨的目光中,仰头,将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辣的刺激。
与她想象中毒酒的怪异滋味不同,反而有一股馥郁香气在口中炸开,与她之前推断的金茎露特征极为相似?
这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后,想从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找出答案。
无果。
难道……自己推断错了?这杯才是真正的金茎露?还是说,根本就没有毒酒?那太后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就在这一刹那。
“嗡——!”的一声,一声剧烈的鸣响在她脑海中炸开。
眼前太后的身影,精致的暖阁,窗外的天光……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化作一片模糊混乱的光影。
黑暗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了她的意识。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只觉得浑身力气被抽空,天旋地转间,身体不受控制地向旁一软,“咚”的一声闷响,径直栽倒在那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手中的白玉酒盅脱手滚落,在寂静的殿内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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