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说爱你

　　掌声渐渐平息，但会场内的气氛已然不同。

　　先前那种纯粹的学术交流氛围被撕开了一道口子，空气中弥漫着好奇、审视，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

　　顾时韫刚才冷静而有力的回应，虽然成功抵挡了第一波明枪，却也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扩散，让隐藏在水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主持人经验丰富，立刻试图将节奏拉回正轨：

　　“感谢顾教授的回答。那么，现在我们回归学术讨论，还有其他同仁对顾教授的研究有问题吗？”

　　短暂的沉默。

　　一部分学者还沉浸在刚才的风波中，另一部分则可能被顾时韫展现出的强硬态度所影响，在斟酌提问的方式。

　　就在这时，又一位学者举起了手。

　　这次是一位坐在中间位置、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

　　林夕的声音迅速在顾时韫耳中响起，带着一丝警惕但更多的是信息提供：

　　“新提问者。特征：花白头发梳向脑后，戴无框圆形眼镜，穿浅灰色中式立领上衣。
　　他是南京大学的陆明远教授，国内植物进化领域的泰斗，为人正直，提问以犀利深刻著称。
　　他的问题应该会是纯学术性的，但可能很有挑战性。
　　注意聆听，谨慎回答。”

　　顾时韫心中了然，对这位陆教授，他早有耳闻，甚至拜读过其不少著作。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态度更加谦逊：

　　陆教授，您请讲。”

　　陆明远教授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声音平和却自带分量：

　　“顾教授，非常感谢你精彩的报告。
　　你对古老杂交信号的捕捉和验证令人印象深刻。
　　我有一个技术层面的问题。在你构建的系统发育树中，对于那几个关键节点的支持率，特别是涉及可能存在的基因渐渗（gene flow）区域，你主要依赖于贝叶斯推断的后验概率。
　　我想知道，你是否同时采用了诸如最大似然法自举支持率（bootstrap）等其他方法进行交叉验证？
　　因为你知道，在处理复杂的进化历史，尤其是涉及杂交事件时，不同算法可能会给出不同的权重，交叉验证能让我们对结果的稳健性（robustness）更有信心。”

　　这个问题果然专业且切中要害，直指进化生物学研究中方法论的核心争议点之一。

　　台下不少学者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这才是他们期待的学术交锋。

　　顾时韫精神一振，这才是他熟悉的战场。

　　他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因为问题回归学术本身而感到一种踏实。

　　他甚至在陆教授提问时，就已经开始在脑中组织答案。

　　“非常感谢陆教授的问题，这个问题非常重要。”

　　顾时韫先表达了感谢和认同，然后从容不迫地解答，

　　“在我们的分析中，确实同时进行了最大似然法下的自举法验证（1000次重复）。
　　结果显示，在绝大多数关键节点上，贝叶斯后验概率（PP>0.95）与自举支持率（BS>70%）是相互支持的，这增强了我们结论的可信度。”

　　他操作电脑，迅速调出了补充材料中的一张对比图，投射到大屏幕上：

　　“请大家看这里，这是关键节点的支持率对比图。
　　我们可以看到，仅在节点K这里，贝叶斯后验概率很高（0.98），但自举支持率相对偏低（65%）。
　　对此，我们进行了更深入的分析……”

　　顾时韫接着详细解释了为什么节点K会出现这种差异，可能的原因是什么（例如序列特性、模型选择等），
　　以及他们是如何通过额外的检验（如不同模型下的比较、去除特定序列等）来确认即使在这个节点上，杂交信号的推断依然是可靠的。

　　他的解释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扎实，展现了一名优秀科学家严谨的治学态度。

　　陆明远教授一边听，一边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最后，他说道：

　　“很详尽的解答，谢谢顾教授。这样的交叉验证和深入分析确实十分必要。”

　　这表明，顾时韫的回答完全获得了这位苛刻审稿人级别的学者的认可。

　　这次高质量的学术问答，有效地冲淡了之前那个恶意提问带来的不良影响，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了科学本身。

　　台下响起了真诚的掌声。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主持人准备再次引导议程时，又一个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却难掩其背后的尖锐。

　　提问者是一位坐在后排、穿着时髦西装、看起来比较年轻的男记者，来自另一家颇具影响力的科普媒体。

　　“顾教授，我是《科学探秘》的记者。我也有一个问题，可能稍微有点延伸。”

　　记者笑着说道，但眼神却透着精明，

　　“您刚才提到，您的研究是基于‘可重复、可验证的科学事实’。
　　这当然没错。但我想请问，在您与林夕女士的合作中，她的‘超忆症’
　　——如果传闻属实的话
　　——这种非凡的记忆能力，是否在帮助您快速检索和整合海量文献方面，提供了某种……呃，独特的‘效率优势’？
　　这是否可以看作是一种新型的、基于人类特殊认知能力的科研辅助模式？
　　您如何看待这种模式的可能性和潜在争议？”

　　这个问题比第一个记者的提问更加狡猾！

　　它不再直接攻击学术伦理，而是换了一种看似“探讨未来”的方式，试图将“超忆症”与顾时韫的科研工作更紧密地捆绑起来，甚至将其包装成一个值得讨论的“新现象”。

　　如果顾时韫回答不慎，很容易被曲解为承认了对方暗示的“不公平优势”或“特殊手段”。

　　会场内再次安静下来，众人目光灼灼。

　　连刚刚表示满意的陆明远教授也皱起了眉头，显然察觉到了这个问题背后的陷阱。

　　顾时韫的眉头也微微蹙起。他能感觉到这个问题潜藏的危险。

　　耳机里，林夕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冷静的分析：

　　“这个问题在偷换概念，试图将‘个人能力’与‘科研方法’混淆。
　　核心点在于：1. 科研的核心是创新思维和严谨验证，不是信息检索速度。
　　2. 合作是基于专业分工，任何团队都有成员各展所长。
　　3. 再次强调研究的独立性和可验证性。
　　可以用类比，比如拥有大型数据库的团队，关键仍在于如何分析使用数据。”

　　顾时韫心领神会。

　　他沉吟了片刻，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抬起头，目光扫过会场，最终落在那位记者身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度：

　　“这位记者先生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视角。”

　　他先给予了有限的认可，但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我想有必要澄清几点。”

　　“首先，科学研究的核心价值，在于提出新的科学问题，设计巧妙的实验或分析方法，并对结果进行严谨的逻辑解释和验证。
　　这个过程，依赖于批判性思维、创新能力和严格的科学训练，而不仅仅是信息的快速收集。
　　就像一个拥有最先进图书馆的学者，其成就高低取决于他如何阅读、思考和创新，而非他走到书架前取书的速度。”

　　这个比喻简单易懂，却直指核心，台下许多人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其次，”

　　顾时韫继续道，
　　“在任何跨学科合作中，团队成员基于各自的专业背景和技能进行分工协作，是常态也是优势。
　　林夕女士作为优秀的编剧，她的叙事能力和对细节的敏感度，在我们的科普传播和项目申请书撰写等方面，确实提供了宝贵的帮助。
　　但这与我所负责的核心科研环节
　　——包括实验设计、数据分析、模型构建和理论推导——是明确分开的。
　　我们的合作模式，本质上与任何一位科学家与科研助理、数据管理员或科普作家的合作并无不同，都是基于专业分工的互补。”

　　他巧妙地将林夕的作用定位在“科普传播”和“项目文书”等辅助性、且与核心科研分离的领域，
　　既承认了合作的价值，又坚决地将“超忆症”可能带来的“争议”隔离在了核心科研的防火墙之外。

　　“最后，我还是要强调，”

　　顾时韫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科学家特有的执着，

　　“判断一项科学研究价值的标准，永远是其成果本身
　　——数据是否真实，方法是否可靠，逻辑是否严密，结论是否经得起检验。
　　我们的论文已经发表，数据和方法都已公开，欢迎全世界任何实验室进行重复和验证。
　　这才是科学进步的唯一正途，而不是去探讨合作者是否拥有某种特殊的记忆能力。”

　　他的回答，再次回归到科学的本质——可重复、可验证。

　　这就像一面坚固的盾牌，挡开了所有试图从侧面攻击的冷箭。

　　那位记者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主持人这次没有再给他机会，果断地接过了话头：

　　“感谢顾教授和各位的提问。
　　由于时间关系，顾教授的报告环节到此结束。
　　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顾教授的精彩分享！”

　　更加热烈的掌声响起，这一次，充满了对顾时韫学术能力以及他应对挑战时表现出的智慧和风度的由衷赞赏。

　　顾时韫在掌声中微微鞠躬，然后从容地走下讲台。

　　回到座位，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中，少了许多质疑，多了几分敬佩和好奇。

　　他知道，这两次犀利的回应，不仅化解了危机，某种程度上，反而提升了他的形象和在学术界的分量。

　　他轻轻触碰了一下耳廓后的耳机，低声说：

　　“暂时安全了。”

　　耳机里传来林夕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和激赏：

　　“嗯。你刚才……非常棒。
　　尤其是那个图书馆和取书速度的比喻，恰到好处。”

　　顾时韫微微扬起嘴角。

　　他知道，这场在学术会议上的正面交锋，他们暂时占据了上风。

　　但他也清楚，隐藏在暗处的陈锋，绝不会因为这两次失败而罢手。

　　真正的决战，或许不在这个讲台上，而在即将到来的舆论战场。

　　他和林夕，必须为下一阶段的战斗，做好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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