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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体
那外人离开的第四年,2019年年初,顾知微带着乔念搬家了。
从租住房到自购的商品房,从三人间到两人居。
新房买在滨江边,壕望长江的大平层。
清理行李的时候有很多东西要扔,很多东西要留。
乔念表现的比她这个大人还有恋物癖,囤积症,一会是“这个不能扔是小时候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一会是“那个再放放吧兴许姐……兴许我还想要呢!”
总之是这也不让丢,那也不让丢,最后是顾知微快刀斩乱麻:
“不把东西断舍离,我就把你断舍离了。”
言外之意再拖拖缠缠,她连她一起丢出去。
乔念这才松了嘴,看着母亲把姐姐的奖状打包成箱,“亲自”扔到楼下。
2019年新兴行业盛行,连搬家都有了一站式全包服务。
顾知微叫了专门的收纳公司,走的是日式搬家风格,事无巨细帮你分门别类装载好,到了新居一键乔迁,连收拾的功夫都省了。
按理来说是不应该自己动手收拾的,但母亲走进姐姐的房间坐了很久,那些姐姐的教科书和教辅资料是最先扔出家门的,然后是过冬季过夏天的衣服,也没几件,最后是姐姐聊胜于无的“遗产”
——那些蓝色墙面,墙面的一只鲸鱼上下,密密麻麻贴满的奖状。
母亲说要自己扔,那箱子打包好后就被母亲拿到楼下。
“妈,这车是不是也该换换了?怎么最近坐起来老觉得有异响?”
“特别是加速上下坡,后座那老是咔嗤咔嗤的,哐叽哐叽的。”
“你听错了吧。”
母亲总是摇低车窗。
轮胎碾过地面。
风引发的噪音掩盖过了后车厢哐啷响的纸箱声。
人类对感情无法简单的断舍离。
像丢不掉的一种古早味依恋,人一旦吃过妈妈做的饭这辈子就定型了,或许说的正是这个道理。
吃母.乳的时候我们天性对人类有了亲近,明白这个人叫作妈妈,她和她模样的生物叫做同类,是不可以伤害,不可以掠夺的对象。
人类对味觉有了依恋,因此有了保护欲。
反过来也是。
母亲在生育、喂养、供给的每时每刻,都和身上连筋坠落的血肉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些难以寻觅的、也难以忘却的,是顾知微养育乔安的一整个十年。
即便那个人已经被顾知微划分为了“外人”。
只用供养一个孩子,的确减轻了不少负担。
顾知微还是坚持给那个外人的账户每个月定期汇款,可那外人从第二年左右开始不仅是不收了,甚至还会按期按时给顾知微回款,一笔比一笔数额多,一笔比一笔数额巨大。
知道的是乔安去北城读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乔安去北城抢银行了。
“现在投资btc来不及了,投资几个具身智能的公司还不错哦,你看这个,天和科技?机器人,初创产业,能上市就是下一个电子茅台啊。”
“听说创始团队非常年轻,现在真是了不得,世界日新月异。”
“等我到老了找不到对象,就买个机器人,天天在家赛博做恨,机械飞升!哈哈哈哈哈”
顾知微也开始留意起同事们常常讨论的八卦,很多时候她觉得年龄和阅历带来的生活体验叫做“沉淀”,对万事万物失去发声的欲望。
很多时候她又为现代社会的不断代谢而感到恐慌,那种沉淀说好听了是她终于从青春鲁莽的少数派变成沉默的大多数,说难听点是她逐步逐渐在被社会淘汰。
“中女时代”“中女潮流”,听起来是很时髦的新浪潮,她有体面的工作,高阶的社会地位,却偶尔还是不自主陷入年龄焦虑的恐慌,也许是变缓的新陈代谢带来的,人类基因里就写着害怕衰老那几个字,只有身处于洪流中的人才能深刻的体会到。
所以她愿意和孩子待在一起。
乔念比赛后期,经济上逐步可以自给自足,饶有冗余,有天回家,破天荒学着乔安在家给顾知微做饭。
顾知微尝了一口,神色有些勉强,味道很难吃,但她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想吐的。
这行为太像姐姐了。
顾知微干呕了阵,胃液的疼痛和小腹痉挛很像,让她感觉身体发酸。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又想要什么,这么谄媚。”
顾知微敲敲桌面,问小的。
乔念动了动手指,克制又克制,还是握住顾知微的手。
母亲的手掌,骨节细长,手背上是性感的青筋。
顾知微一怔,只看见那孩子爽朗绵和的笑,那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
“妈,咱们买个房子吧。”
“或许我现在还不能完全供养它,但总有一天可以的。”
“咱们一起付首付,我还房贷,哈哈,甜蜜的负担!”
顾知微吞了吞口水,“自己的房子”,那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名词。
她双亲健在的时候,就住在一个楼道里栏杆摁上去手掌会沾上红色铁锈的老房子里,一连排七八户,傍晚太阳坠的很低,炒菜的气味会穿堂,她隔老远回家就能闻见饭菜的香味,但往往分不清哪些是自己家的。
这个婶婶那个婶婶的腊肉炒豆丝,蒜泥藜蒿,和自家的卤牛肉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楼道上风很爽利,邻里间关系亲近。
那是“自己的房子”,后来租来的房子就变成和两个孩子的回忆所居。
她们的二年级、三年级…她们的初一、初二……
每年过年时固定节目,顾知微会撺掇不爱说话的乔安下楼到小区里点鞭炮。
“不怕,妈妈在呢。”
乔安蹑手蹑脚地点燃引线,跳到顾知微怀里,顾知微替她捂住耳朵,耳骨传来冰凉糯软的触感。
“砰!啪!——”
烟花窜上夜空,明亮如星。
乔念一边笑,一边笑话姐姐真胆小。
快乐的记忆,都绽放在这个租来的房子里,即使后来孩子们升学后学校不在这个小区的学区范围附近,顾知微也没想着要搬离这里。
原房东在国外,三节两寿两家人会互通有无,顾知微常常开玩笑要不就把这买了吧,房东说好啊,给你算史诗级优惠,客套但也亲近。
人和人之间相处的过程都很微妙,顾知微没想打破这个平衡。
这个平衡却还是被打破了。
来自她养育的孩子,那孩子提出要和她有个家。
令人无法拒绝,心驰神往的名词。
顾知微的手微微抽动,孩子的掌心好热。
她莫名看到了乔念的唇。
淡色的粉,润嘟嘟地翘起来,弧度和形状都和乔安不一样,靓丽又柔软的一轮月亮,顾知微站在家乡联排的老屋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轮永恒不变的新月。
微微弯曲,微微翘起。
“不要偷用我的唇釉。”顾知微板起脸。
乔念嘟得更厉害,“答应我嘛答应我嘛,我们一起买个房子!”
她不知道母亲和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四年前她从国外回来,姐姐在家里消失了。
她问母亲,被告知姐姐成为家里的禁忌词。
她问姐姐,被姐姐告知要管好自己的事。
这两个人在保密性上出奇的一致、出奇的默契。
探寻不到秘密,她索性放弃,乔念在母亲画的辟魔圈里享受着和母亲独处的特权。
她嘟起的嘴唇在顾知微眼前晃来晃去的。
耐不住折磨,顾知微点了点头,轻声:“嗯。”
或许斩断和过去的旧连接,生活才会有新的开始。
乔念一蹦三尺高,微微弯下身子,亲在母亲柔软的脸颊上,“啵——”的一声响。
“都是口水,好恶心。”
黏腻,焦灼。
顾知微捂住脸,好像听见了过年时鞭炮炸烂的声音。
她脸颊上一个蜜色的唇印。
擦在手指上,是自己的味道,但又决然不同的。
新鲜,饱满,充沛的,青春的生命力。
心跳乱了一瞬。
和现在如出一辙——
“乔总请这边走。”
展会现场,天和科技展出了最新的类人形机器人。
那些拟真的机器人在展台上走猫步。
乔安戴着一副斯斯文文的细边眼镜,拿起麦克风,身着简约冷淡色系的窄身裙,不急不慢地说着话,看起来谦逊且具备捕猎的耐性。
又或许是侵略性。
“顾策,终于找到您了。
咱们展台的活动也快开始了,流程那边run好了,您在最后上台发言,发言稿还是之前和您RE过,主题讨论废弃金属和电子元件制成的动态江豚雕塑融合了科技和艺术美学,共同指向科技、生态与长江保护的主题。”
“啊,嗯,好。”
顾知微回过神,跟着Prism合作的工作人员往园区内走。
……那外人眼瞅着长大一截,像变了个人。
那些沉着的风姿和小的截然不同,小的继承了乔晚舟极少展露的乖张灵动,生长地茂盛勃发,因此气质看起来和晚舟半点不一样。
大的这个则是一脉相承,复刻了乔晚舟的阴郁、沉静,甚至有过之无不及地生长出隐藏在斯文温和下的偏执和潮湿。
和顾知微想象中小树长大后的样子完全不同。
树长歪了,树长歪了。
树长歪了怎么办?
“恭喜活动圆满成功!顾策,您刚刚的发言太精彩了,机械江豚的设计师在明珠豪生的二十五楼等您,二十五楼是宴会厅,公司那边有个简短的庆功宴,劳您务必屈尊赏光。”
顾知微出了些汗,一个足够炎热的夏天,站在下午的烈阳下嘚吧嘚接近半小时,赤裸地暴晒,好歹没有脱妆。
她想事情的时候并不耽误工作,或许这就是成年人的体面。
“感谢,烦请引路。”
“很近,稍后我们这边派专车来接您。”
经停红绿灯时,冷气开的很足,顾知微坐在商务车的二排,隐私侧帘遮的严严实实,她反而有些畏冷,不是自家公派的车辆,总不好指挥司机调节老板位的设置。
顾知微就便摇下些车窗,MPV二排是侧开窗,露出些微的边缝,阳光直照,炎热的风灼烧发尾,撩动眼波。
她恍惚间看见一个熟悉的侧影。
那女人开着一辆银色的帕拉梅拉,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骨节匀称修长,顾知微瞥见窄身裙,和那外人是同一色系。
精致、体面、有钱的女性。
怎么可能是她家那个死变态的老大。
顾知微坐高望低,在对方看过来之前,紧急关上了车窗。
冷气十足,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待方:“顾策,是不舒服吗?”
顾知微:“没什么,有点冷。”
对方默默从中控把温度调整到28度,顾知微把车窗趔开个小缝,再想看清楚一些时,那车绝尘而去,留下阵阵尾气。
小气吧啦的,就算不是老大,也和老大一样讨厌。
“顾策,还冷吗?”
接待方不耐热,吹了阵,都出汗了。
顾知微撩撩眼皮:“热得很。”
?
脑海里乱糟糟地,顾知微关上窗,闭着眼睛假寐。
路途不算长的车程,她做了一个遥远的旧梦。
肿,胀。
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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