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雪无声

　　赤火峰烟火正盛，热闹非凡。

　　一道道灵光撕裂夜幕，将狂舞的暴雪瞬间溶解，又在即将滴落的刹那为寒风一卷，重构为细碎璀璨的冰尘。深蓝的天幕被极光色的轨迹肆意泼洒，凤啼龙吟，堪称神迹。

　　听闻今年的花火会仿照了元婴期修士成功突破时，所降下的天地异象，神光普照，龙凤呈祥，因而也被称之为“天贺之喜”。在烟花的最后，众修士可争夺冰尘中藏着的彩券，仿佛谁拿到，谁就是下一个元婴真君似的，因而人人都想争夺这个彩头。

　　就连正在开会的星枢阁众成员，在阁主上官洪烈的重压下，也没忍住探出头来，往前山那堪称盛景的花火望去。尤其是姬语凝，更是胆大包天地悄悄挪至门边，指尖即将触到冰凉的门扉。

　　“砰！”地一声，门窗被法术掼紧封闭。

　　上官洪烈坐于上首，面无表情，威压赫赫地吐出两个字，“继续。”

　　姬语凝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与几个同样心思浮动的同伴交换了眼色，吐了吐舌头，悻悻然缩回座位，老老实实地挺直了背脊。

　　“阁主。”

　　一名唤作云冉的精英弟子硬着头皮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其实往届第二段赛程的选址，拢共就那么几个秘境，咱们已经演练过上百次。路线、妖兽分布、乃至何处有隐藏资源点，我等早已演练纯熟，闭着眼睛都能走个来回。”

　　他觑着上官洪烈冷硬的侧脸，声音渐低，带着几分不以为然：“此番……想来也不会出什么意外。您是否，太过谨慎了？弟子们连日备战，也有些乏了。”

　　此言一出，立时引来一片压抑的附和。

　　“云师兄说得对啊！外门根本就没有咱们忌惮的角色，能叫得上名字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外门……？我想想啊，好像有个叫楚恪的我记得还挺有本事的……”
　　“算了吧，一群散兵游将而已！之前我们狩猎的时候打过照面，看见咱们这些人，直接就退走了！”
　　“依我看，今年这论道，怕又是走个过场，还不如想想赛后去哪个酒楼庆功……”

　　上官洪烈眉峰紧蹙，眸中风暴酝酿，正欲开口训斥。忽然，坐于末席的一道身影却先他而起。

　　“改天换日，时移事易。”

　　清朗声音不高，却如珠落玉盘，瞬间压下所有嘈杂。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那弟子从容起身，仪态端方，腰间一枚雕琢精细的百宝囊随着动作轻晃，他拱手道：“在下裴文宿，师承百炼谷季长老门下。”

　　百炼谷不在五大核心峰脉之列，却也同属内门。谷中弟子基本上都会炼器，与赤火峰及造物阁常有生意往来，关系十分紧密。

　　他略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最后落回上官洪烈身上，语气平和却笃定：“如今宗门权柄更迭，格局已新。若我等仍固守旧念，以老眼光看待此番大赛，恐非明智之举。阁主夙兴夜寐，为我等殚精竭虑，设计推演，连作战方案都亲手修订了十余版。我等岂可辜负？”

　　这番话条理清晰，既点明了局势之变，又全了上官洪烈的颜面。后者面色稍霁，紧蹙的眉头舒展少许，眸中掠过一丝赞许，微微颔首。

　　然而，质疑的种子既已种下，便难以轻易拔除。立刻有人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抱臂，倚在窗边阴影里的殷诺。她正百无聊赖地用指尖卷着一缕垂下的发丝，似乎窗外那惊天异象还不如她袖口一枚小小的珍珠扣吸引人。

　　“殷师妹，”那人开口，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令姑母执掌天机峰内务，与柳掌门鹣鲽情深，总能听到些风声吧？这第二轮，究竟有何玄机，也好让我等早做准备，心里踏实些。”

　　他说的，自然是柳泽风的夫人，殷照璇。殷诺的生父与殷夫人乃是亲姐弟，其弟故去后，殷诺从小便被接到天机峰教养，颇受俩夫妇的宠爱。传闻中，有时甚至连俩夫妇的亲生儿子，柳镜心的事情，都要排到殷诺的后头去。

　　殷诺闻言，连眼皮都未抬，声音冷脆道：“姑母疼我不假。然宗门大事，她向来与姑父同心同德，从无徇私。我此处，并无任何消息。”

　　“一点风声都无？哪怕……是关于秘境选址的？”那人不死心，身体前倾，几乎要隔空凑过去。

　　殷诺终是抬眼，语气冰冷，带着被冒犯的不耐道：“没有便是没有，你听不懂人话吗？”

　　眼见气氛又要僵持，上官洪烈适时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窃窃私语：“好了！”

　　他冷冷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妄加揣测，徒乱人心。至于新赛程的变化，想来今夜宗门议决之后，自会有消息传出，到时再行议策。”说着，他顿了顿，看着下方一张张难掩倦容的面孔，终是挥了挥手，“都散了吧，养足精神。”

　　最后一句，如同敕令。紧绷的气氛陡然一松，众人如蒙大赦，面上顿现喜色，纷纷起身，桌椅挪动声、低声谈笑声瞬间充满了房间。

　　姬语凝第一个蹦起来，像是没看见殷诺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三两步窜到她身边，亲昵地抱住对方手臂，摇晃着：“好了殷诺，别理那些浑人！走嘛走嘛，现在花火会应该才刚刚开始，走！我请你去‘天香楼’美美搓一顿去！咱们边吃边赏！”

　　她边说，还要表情夸张的做鬼脸，像是要故意逗殷诺笑。

　　把后者缠磨地没有办法，冷淡的眉眼终是化开一丝无奈的涟漪，没好气地嗔了她一眼，由着她半拉半拽地拖走了。留下一串渐远的、百灵鸟似的叽叽喳喳的脆音。

　　顷刻间，喧嚣散尽，偌大舍宇只余上官洪烈，人走茶凉。他揉了揉眉心，面上掠过一丝疲惫，却并未随众人一同离去。

　　窗外瑰丽而诡异的冰尘之光，与同伴作乐的欢喜，这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行至案前，看着被水渍晕开一角的方案，他轻轻啧了一声，小心地用镇纸压平，然后重新提笔蘸墨，继续勾画推演起来。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周遭静谧如斯。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极规律的叩门声。

　　“进。”上官洪烈头也未抬，无暇分心，沉声道。

　　门外之人却不应，亦不推门，只依旧维持着那平稳的节奏，不疾不徐，三声一组，带着一种固执的韵律，再次响起。笃，笃，笃。

　　上官洪烈笔尖一顿，一滴浓墨猝不及防地滴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乌云。他蹙眉，放下狼毫，终是起身大步走向门口，猛地拉开沉重的门扉。

　　门外，月色与冰尘交织的微光下，立着一道挺拔孤峭的身影。

　　那人披霜带雪，肩头与头戴的箬笠都被夜露打得湿漉漉一片，洇出深色的水痕。玄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身形，衣角处沾染着几点干涸的泥浆，一柄古朴长剑随意斜挎在腰侧，手中却捧着两坛泥封陈旧、甚至还带着些许泥土腥气的老酒。

　　在上官洪烈推开门的刹那，那遮住了大半面容的箬笠，才随着主人抬头的举动，慢慢移开，自线条分明的下颌，逐渐往上，露出一双沉静中又带着些许旅途劳顿与温和揶揄的笑眼。

　　“林、林不浑——！” 上官洪烈呼吸一窒。

　　“是我。” 随着这句带着淡淡笑意的回应落下，男子那张俊朗儒雅却难掩风霜的面容已彻底显露。他清浅一笑，将手中酒坛略向前一送，一股清冽醇厚的酒香，混着夜风的寒意，先一步飘了进来，“特来恭贺上官兄，执掌星枢。”

　　上官洪烈先是愣怔，瞳孔微缩，随即，眼中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光芒！他猛地一步上前，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来人肩头，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随即张开双臂，结结实实地给了一个拥抱，声线因激动而微哑：“好你个林不浑！还知道回来！我还当你醉死在哪处山沟里，被妖兽叼了去！”

　　他一把将人拽进屋内，反手关上门，将窗外风雪寒夜彻底隔绝。方才议事的凝重案台被他三两下清空，毫不介意地将那些写满推演的珍贵纸张推到一旁，空出位置，拉着林不浑相对坐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风雪夜归的幻影。

　　“你这家伙，失踪数年，音讯全无，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回宗门，要当个散游仙人，谁知从姬师妹那听说你参了赛，如此，我方知你的心意！”

　　他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接过一坛酒，拍开泥封，醇厚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几乎将满室清寒都熏得暖了几分。

　　林不浑摘下箬笠，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却难掩清隽的脸，眼底带着些许长途跋涉的倦意，但目光依旧清亮。他提起另一坛酒，仰头灌下一大口，喉结滚动间，些许清亮的酒液沿着脖颈滑入衣领，他浑不在意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

　　“有些事情，总需独自想明白。”他放下酒坛，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眸中似有万水千山掠过，最终沉淀为一片深沉的平静，“况且，要好的兄弟升任阁主这等大事，我总要回来，亲口向你道一声贺。”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埋在后山老树下的‘烧春’，挖出来就赶来了。”

　　上官洪烈心头一热，重重与他碰了一下酒坛，发出沉闷而令人心安的声音。

　　“少来这些虚的！”

　　他笑骂，目光却不经意间瞥见林不浑靴边残泥上，沾染着几片细小的、不易察觉的白色花瓣碎屑，那是专用于祭奠的雪灵花。

　　他眼底极快地掠过一抹了然与暗沉，旋即仰头痛饮一口，任由辛辣的酒液沾湿了前襟，试图冲散那瞬间涌上的酸涩，“此次回来，可是先去拜见了……赵师叔？”

　　他口中的赵师叔，便是林不浑的师尊，那位在仙魔大战中功勋卓著，却陨落于胜利前夕的元婴真君，赵青阿。目下也只有万象广场残留的那抹魂念，能给予林不浑些许慰藉。

　　“自然要先去拜见师父。” 林不浑执坛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下，眸光随之暗沉了一瞬，语气却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事实。

　　那片刻的异样稍纵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沉静的模样，像是真的已从漫长时光的磋磨中走了出来。

　　这让上官洪烈心下微松，正想再问些他这些年的经历，却见林不浑忽地唇角一勾，漾起一个带着几分玩味与探究的笑容。连带着那双沉静的眸，也仿佛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片动人的涟漪。

　　“对了，跟你确认一件事。”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怎么？”上官洪烈被那笑容晃得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应着，机械地把酒坛再次递到唇边，准备满饮一大口。

　　“咱们那位仙君……他是不是，悄悄有了道侣？”

　　“噗——！”

　　上官洪烈像是被这句石破天惊的问话狠狠噎住，刚到喉间的烈酒猛地喷呛出来，辣意直冲鼻腔，呛得他面色瞬间涨红，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不浑见状，连忙起身给他拍背顺气，带着一身清冽的、混合着淡淡酒气与风雪味道的气息凑近。上官洪烈被他拍着，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力道，面色却不知是因咳嗽还是因别的什么，愈发红得厉害，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耳边是友人费力的呛咳，林不浑看着他这副狼狈又激动的模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至于这么大反应？看来，是真有其事了？”

　　“你小子！才几口酒下肚，莫不是就醉了！”

　　上官洪烈缓过气，借势向后靠入椅背，拉开了些许距离。他转过头，躲开那过于贴近的温热气息，目光避嫌般落在被烛火照的暖黄的窗棂上，语气里的嗔怪，恰好掩饰了那一瞬不稳的心跳。

　　林不浑却浑然不觉，手臂仍随意地搭在他肩上，思绪早已飘回在万象广场窥见的惊心一幕。

　　神像禁制，非本源亲近者不可破。

　　连他都被拦在距离赵青阿神像的几丈开外，遥遥祭拜。

　　那个人……

　　林不浑的眼前掠过一道孤峭细瘦的身影。他究竟与陈观雪是什么关系，如何就能轻易的破开那些让他与道君之间宛若天堑的禁制。

　　“我可没醉。”

　　带着几分不满的嘀咕，林不浑总算收手，坐回原位。

　　上官洪烈暗暗松了口气，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粝的坛身，语气放缓：“知道你没醉。但你刚才那话……究竟从何说起？”

　　林不浑却只是摇头，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罢了，喝酒！”

　　他抓起酒坛仰头便灌，喉结滚动，似要将所有未尽之言吞咽入腹。随即一抹唇，眼底那点自嘲的暗影迅速被刻意拔高的笑声取代。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哈哈哈——！”

　　他笑着，重重一拍上官洪烈的肩头，力道带着几分借酒挥洒的躁意。

　　“喝，上官！今夜……不醉不归。”

　　“好啊。”上官洪烈轻笑，“不醉不归。”

　　一时间，醇厚的酒香与热烈的谈笑，被紧紧关在门扉之内。庭外雪尘飞舞，剑影刀霜，人世间的所有苦涩与愁恨，仿佛都在这烈酒割喉的刹那，就此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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