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四年

　　纪清风请辞回故乡养病，朝野上下都震动了一番，连皇长孙都纡尊降贵到夫子巷看望他了。

　　“沈卿，”朱瞻基闷闷不乐，“大伴病得那般重。父亲一再驳回他的请辞，他这一休养要很久吗？我听说，云南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那以后，我还能随时召见他吗？”

　　“殿下是舍不得纪大伴吗？”时衡问道。

　　朱瞻基点了点头。“父亲说开了年，就要去学堂开蒙读书。”毕竟孩子心性，年前的年货，各式各样的玩具，冲散了皇长孙低落的情绪：“沈卿，那些是……？停车……”

　　“这……臣不敢自专。”时衡很为难。

　　皇长孙出行很低调，没有皇家的仪仗，看着就像南京随处可见的富贵人家一般。除了车马，还有十数个身手了的侍卫，便衣环卫四周。

　　现下处处暗流涌动，时衡不敢在外逗留太久。正想再劝劝，皇长孙自己想开了，撇着小嘴：“罢了，我还是回宫陪父亲和母亲吧。”

　　时衡看着他，心中不忍。五六岁的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却被锁在深宫中，读着一些自己也不甚明白的书籍。但是皇孙身份贵重，等闲也不可在街上乱逛。虽说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那也是上峰。他能主动开口放弃，时衡也松了一口气。

　　车马拐进进皇宫必经之路，巷子小，也没有几个人。时衡安排人马在一个僻静角落歇脚。长孙从车帘缝往外看，张大了眼睛和嘴巴，叫道：“乳保……”

　　投石问路，李代桃僵。几个疑犯画像，数人追查盘问，炸出来的鱼那可不小。赶在冬至前，一网打尽，也省得过年操心。

　　皇孙出宫门时，是坐着轿子，乳保和侍卫陪伴，萧追带队。可是回宫时，却换了车马，由时衡亲自护送。

　　朱瞻基趴在车窗上，从帘子里的缝隙望出去，来往的几个平头百姓，掏出了明晃晃的匕首，围住了轿子。不一会，四周的高墙内有接连好几个人翻出来。看来，不是寻常劫财的盗匪，是些练家子。所幸兵士们训练有素，且早有防备。

　　不一会儿，打的打，杀的杀。血溅在宫门口为过年预备的红绸上，看得人触目惊心。

　　乳保看着刀往轿子里刺，以为长孙在内，赶忙上前护住。长孙叫出声来，但到处都是兵戈声，淹没了小小孩童的呼喊，哪里听得到。刺客划伤她的肩膀，宫服上渗出血来，她也没有松手。

　　宫门口的守卫认得这车轿，胡烈让人马立即驰援。和上次一样，这些人身上也有刺青，也是未遂后打算自尽。无非就是赌禁军在宫门口不敢使用弓弩，只是让时衡预判了。

　　解药预备好了，勉强留了三四个活口，捆的捆，拉的拉，安置在京卫指挥司中了。让时衡奇怪的是，这些人为什么要冲着皇长孙？

　　长孙是圣上心头肉，接连两次受惊都临危不惧。圣上和皇后、汉王都到了东宫看他。

　　圣上啧啧称奇：“吾孙有吾当年的风范。”他又抱着宽慰了一番。

　　皇孙突然说道：“孙儿这两次能死里逃生，都是乳保和都指挥中的兵士的功劳。孙儿，想请皇爷爷嘉奖他们。”

　　太子妃张氏正想说点什么制止，朱棣手一挥示意她不要说话。张氏退向一边，朱棣问道：“难道是有人跟你要点什么吗？”

　　太孙摇摇头，说道：“皇爷爷，古话说：一鼓作气，再而……”他摇了摇小脑袋，很明显想不起来了，“再而……”。

　　朱棣回道：“再而衰，三而竭。”

　　“一次忠心，次次受用。孙儿想要嘉奖，一个是立个表率，二则也是借皇爷爷的威名，敲打敲打那些人。”

　　朱棣听完附手大笑，“小小年纪就懂驭人之道，朕的好孙儿，将来他们只会庆幸追随你了。来人，传朕的旨意，让司礼监拟一份嘉奖令。至于京卫指挥……”朱棣看了一眼时衡，“自家人，就不见外了。”

　　来人应了一声，又退下去了。

　　“你好好休养，这阵子就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了。”徐皇后慈爱说道，“闹了半天，我们就别打扰他了。”

　　“母后说的哪里话，分明是折煞他。他一个小孩子，哪里就担待得起。”朱高炽说道。

　　“待孙儿大安了，再入宫给祖父祖母请安。”太孙的童音特别清脆。

　　徐皇后借口去更衣，给汉王朱高熙使了一个眼色。朱高熙跟着她到了一间偏室，没有伺候的人，也没有其他亲属，母子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说话。

　　徐皇后对自己的身子有数，只怕时日无多。她幽幽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服，可这是你父亲和我的决定。瞻基不过是个孩子，你又何必……”

　　朱高熙闻言赶紧跪了下来，连声说道：“真不是孩儿……”他虽然英武，但在文墨上着实不通：“他一个黄口小儿，孩儿还犯不上在宫门口引刺客，对他做点什么。旁的不说，就是惊动了父皇母后，儿臣就罪该万死了。”

　　徐皇后了解自己的孩子，他这般模样，想来不是他动的手。她又敲打道：“我听说，你在外常自比李世民。他做了什么，你要效法追随？出了这样的事，旁人怎不猜忌？你父兄还在，莫要祸从口出。”

　　汉王与徐皇后感情甚笃，闻言也不敢多说话，只点头称是。他眼下少了兵部和大理寺的人手，更需低调行事。

　　时衡护送圣上和徐皇后回到大内，就自行到京卫指挥使司，追问萧追刺客说了什么。

　　萧追很为难地笑了：“说是说了不少，但问题是……听不懂……”

　　据消息，上次抓的那一批，全死了，和这次不是同一帮人。好不容易有几个活口，又都说着夷语。京中少有西南那边的官员，连在督办茶税大半年的张桂连，都听不懂这些人到底在讲什么。

　　没有籍贯，没有身份，没有护牒，妥妥的流民。

　　“说的不是滇黔土话。”桂连一边说一边琢磨，“也许各部族众多，说的方言。鸿胪寺那边呢，可有消息？”

　　“还没呢。”时衡忧虑重重，“只怕哪里都有内鬼了。年前放松了安防，让这些人没有验明正身就进城，空子未免太大。”他叹了一口气，“陛下不赏不罚，是在提点我。”

　　桂连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天子脚下，鱼龙混杂，些许小恩小惠，足够一些人玩忽职守了。”

　　两人正在哀叹，忽有人通报：“禀告二位爷：郡主娘娘来了。”

　　他语音刚落，玉若就跟着进来。只见她穿着一身合身的衣裙，不似在家中那样的宽袖大炮，反倒有几分利落的气质。

　　“阿姐，你怎么来了？”

　　“听思远说，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了。快过年了，你也不准备准备。长孙的事我听说了，是该上心，那也不能三五日的不着家啊。”

　　“外面风大，怎穿的这样单薄？”桂连心疼道，“你在家里好好的，这里有我们两个。”

　　“我常和你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小姑娘。”玉若有时候不喜欢他这种关心。她本就飒爽惯了，桂连却总是黏黏糊糊的。“你们两个就干坐着，一筹莫展？问不出来，可以从别处着手。那几个院落的主人，查了吗？只怕是哪个显贵的仆从家丁，挂在大户人家底下，没有籍贯也很正常。还有那刺客耍的招式，是南派还是北派？”

　　玉若一说，给时衡一打冷水清醒了一下。

　　“那个院子，挂在一个叫焦丰的富商名下。以他在市舶司的岁入，绝对买不起。”桂连低声说道。

　　“带我去见见这几个人。”玉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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