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兮之下

　　叶时南离开后不久，佣人便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安神茶”。

　　淡琥珀色的液体盛在精致的瓷杯里，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略带甜腻的草木香气，隐隐压过了那丝若有若无的、本该属于茶叶的清苦。这味道让叶言兮的胃部下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他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仅仅是普通的茶。

　　“大少爷，二少爷吩咐的，让您喝了好好休息。”佣人将茶杯放在床头柜上，垂着眼，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板，听不出任何情绪。

　　叶言兮靠在床头，目光落在那个杯子上，指尖微微发凉。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逃脱，新的试探又以这种“温和”的方式迅速降临。

　　拒绝？他没有任何理由。一个精神脆弱、依赖弟弟的“病人”，怎么会拒绝弟弟“好心”送来的安神茶？刚才那场“恐惧抽血”的戏码已经耗尽了他大部分的急智和勇气，再次激烈反抗只会让叶时南那本就存在的疑心彻底坐实。

　　喝？他不知道里面到底加了什么。是更大剂量的镇静药物？还是别的什么会让他彻底失去清醒、甚至暴露伪装的东西？

　　他的大脑飞速权衡着，表面上却只是迟缓地眨了眨眼，露出疲惫而顺从的神情，轻轻“嗯”了一声。

　　佣人没有离开，似乎要亲眼看着他喝下去。

　　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膀上。

　　叶言兮伸出手，动作刻意放得有些虚弱和笨拙，指尖颤抖地碰触到温热的杯壁。他端起杯子，凑到唇边。

　　那甜腻的香气更浓了，几乎令人作呕。

　　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他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

　　大半杯茶水倾泻而出，尽数泼洒在他胸前的睡衣和被子上！瓷杯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没有摔碎，但剩余的茶汤也溅湿了一小片。

　　“啊！”叶言兮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自己的笨拙吓到，无措地看着湿漉漉的睡衣和被子，脸色苍白地看向佣人，“对、对不起……我手没力气……”

　　佣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意外。她看着一片狼藉的床铺和叶言兮那副惊慌怯懦、不似作伪的样子，皱了皱眉，但终究没说什么。

　　“没关系，大少爷，我给您收拾。”她上前几步，先是捡起杯子放在一边，然后开始处理湿掉的被子和睡衣。

　　叶言兮配合地抬起身体，让她抽走湿掉的毯子，内心却丝毫不敢放松。打翻茶杯只能解一时之急，他毫不怀疑，只要他表现出任何“需要”，下一杯“安神茶”很快就会送来，并且会被看管得更紧，直到他“顺利”喝下去为止。

　　佣人动作利落地换好了干净的床单和被套，又拿来了新的睡衣。

　　“谢谢……”叶言兮低声道谢，声音细若蚊蚋，扮演着一个因添了麻烦而感到不安的角色。

　　“您休息吧。”佣人收拾好东西，端着空杯子和湿衣物，终于离开了房间。

　　门再次关上。

　　叶言兮虚脱般地躺回床上，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刚才那一瞬间的冒险，几乎耗光了他残余的力气。

　　他盯着天花板，心脏仍在急促地跳动。

　　叶时南的试探一环扣一环，步步紧逼。抽血不成，就用“茶”。这次他侥幸躲过，下次呢？下一次会是什么方式？他还能躲几次？

　　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和无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就像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怎样挣扎，似乎都只是让缠绕的丝线勒得更紧，而那只隐藏在暗处的蜘蛛，正耐心地等待着猎物力竭的时刻。

　　疲惫和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拖拽着他的意识向下沉沦。但他不敢真的睡去，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思考着下一步。

　　那个神秘的“自己人”……今天楼下的骚动，几乎可以肯定是为了解他抽血之围。对方似乎一直在暗中观察，并能适时地制造混乱。这个人会是谁？是别墅里的某个佣人？保镖？还是能自由出入这里的其他人？

　　司徒玄……他到底布下了多少棋子？而这盘棋的最终目的，又究竟是什么？真的只是为了扳倒叶家吗？还是有着更深的、他无法窥知的目标？

　　自己在这盘棋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仅仅是一个里应外合的棋子？还是一个必要时可以牺牲的弃子？

　　各种念头纷乱杂沓，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

　　下午的时候，父亲叶华年竟然意外地来了。

　　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似乎是刚从公司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惯常的不耐烦，但看到叶言兮萎靡不振地躺在床上时，那点不耐烦里又掺杂了些许复杂的、近乎审视的情绪。

　　“听说你今天上午闹腾了？还怕抽血？”叶华年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算不上关心，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

　　叶言兮挣扎着想坐起来，表现出敬畏的样子。

　　“躺着吧。”叶华年挥挥手，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回到叶言兮脸上，“医生检查怎么说？时南说你情绪不太稳定。”

　　“对、对不起，爸爸……”叶言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声音沙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看到针……就特别害怕……控制不住……”

　　他重复着上午的说法，将一切归咎于无法自控的“病情”。

　　叶华年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眼神里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失望，但很快又被那种习惯性的漠然覆盖。

　　“既然害怕，就算了。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别总添乱。”他顿了顿，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加了一句，“缺什么就跟佣人说。”

　　这种公式化的、缺乏温度的“关怀”，比直接的斥责更让叶言兮感到心冷。他早已习惯了父亲这种态度，但每一次面对，依旧像有细小的冰针刺入心脏。

　　“嗯……知道了，谢谢爸爸。”他低声应道。

　　叶华年似乎也觉得无话可说，点了点头：“我还有个会，你休息吧。”

　　他来去如风，就像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没有再多看叶言兮一眼。

　　父亲离开后，房间再次陷入死寂。

　　叶言兮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看，这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可能被检测出未服药而暴露的危机之后，叶时南轻描淡写的一句“情绪不稳定”，就足以解释一切，甚至不需要他再多做表演。父亲根本不曾深思他为何突然如此“恐惧”，或许在他心里，这个劣质的Alpha儿子本就该是这般懦弱无用的模样。

　　一种深刻的悲哀和冰冷的恨意，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色。

　　佣人又送来了晚餐和……另一杯“安神茶”。

　　“二少爷吩咐，让您务必喝了，好好睡一觉。”佣人这次将茶杯放得离他更远一些，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坚持。

　　叶言兮看着那杯新的茶水，又看了看站在床边似乎不打算立刻离开的佣人，心一点点沉下去。

　　叶时南的耐心是有限的。他显然不打算让他一直蒙混过关。

　　这一次，他还能用什么方法躲过去？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夕阳正一点点沉入远方的城市天际线，如同他眼中微弱的光亮，正在被沉重的暮色无情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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