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轩十书

　　乔纳森缓缓行过广场，部落民们架枪提刀的也没能吓到他半分，如同一个胜利者，慢慢步上台阶，不远不近地凝视狼狈的首领，“啧啧啧，看看您现在，多么的有失礼仪啊。您并非精神能力者，只是因为和神树有血脉契约，才能够借用力量。那，您还能动用几次呢？”他伸出手，“不如接受我的建议，让恩古成为你们的圣女吧。”
　　“滚开！”阿菩柁身边的年轻女孩用流利的赫尔昂德语辱骂，“你这虚伪的骗子，滚去喂你的蜥蜴怪们吧，可耻的丧家犬！”
　　乔纳森扶着额头笑得停不下来，“颂莹姑娘，你确实比你弟弟更有气势，可惜……你是个女孩，还缺了一点教养。”
　　“啊——”颂莹发出一声惨叫，跌在她身边的素拉察身上，软弱的弟弟被吓了一跳，慌忙扶着姐姐，畏惧地看着乔纳森。
　　“精神穿刺的味道怎么样？不是能力者也可以体验。”乔纳森咧嘴笑道，“那么素拉察，你呢？我记得我们谈好的吧，我帮你摆脱昭阳和部落的管控，你帮我引荐新的神树圣女。”
　　所有人都惊恐地盯着少年，素拉察语无伦次：“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答应你！”
　　阿菩柁大骂起来，“你居然敢和他们勾结，你……咳咳咳……”这一次被精神穿刺的是他。
　　于是部落里有的人开始动摇，有的人开始后退，有的人在哭泣……
　　咔哒，枪管抵上了阿菩柁的额头。
　　颂莹哭着喊：“爸爸！”
　　“万木听令……”阿菩柁握紧了手中的木杖……
　　突然，远处传来了恩古的尖叫。
　　乔纳森扭头的一瞬间，颂莹跳起来劈手去夺枪，子弹瞬间出膛，砰——
　　打在了一只红色的鱼身上。
　　天空瞬息间变成了血红色，广场中央，安静地站着一只水豚，看起来非常可笑，但随着一声清喝，温驯的动物豁然间化作了青色巨兽，足下如云踏雾，树木随着云雾参天而起，隔开了百姓和侵略者，藤蔓引导着红鱼和白鸟冲向敌人，掀了个人仰马翻。
　　“麦克·乔纳森，‘吞噬’家族驻外实验室负责人，精神、生物双领域臭名昭著的疯子？”来人一身野外探险的打扮，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你是谁……”被树藤束缚的乔纳森有点上不来气，“班隆请的救兵，还是窃取果实的老鼠？”
　　“人工合成胚胎，筛选基因克隆，制造完美容器；截断进山道路，设置精神壁垒，甚至，屠杀神树部落。”她脚步轻盈声音凌冽，“麦克·乔纳森，你还不如你的养女卡丽丝，至少她有些勇气和胆量。不会如阁下一般，如此拙劣下流。”
　　“……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昭阳女人，哈哈哈……昭阳。”他恶狠狠，“你身为圣女和首领夫人却出逃，神树部落再没有选出一个可以承担沟通神树的圣女，那么我现在向阿菩柁族长进献一位，有什么不妥呢？”
　　裴斯咏不接他的话，嘲讽道：“梅开二度啊。当年‘威慑’范比尔特用炮弹摧毁了部落联盟，却始终拿不下神树部落，于是‘宣述’默多克带来了成瘾药物，很快腐蚀了周边，想要借用部落间的联姻控制神树部落。不过很可惜，阿菩柁并没有接受安排，你们失败了。
　　“范比尔特在昭阳西南和东部两线溃退最终导致家族败落并入现在的庞特，那么现在复刻此举的您，打算让乔纳森家族并入‘宣述’的菲勒特，还是罗伯斯？”
　　麦克·乔纳森的脸抽了抽，“那又如何，他们都需要我的实验，我的成果！”
　　“哦，在普瓦那些人蜥杂交的怪物吗？还是被全世界禁止的‘灰烬’？抑或是那个蛇尾小丫头……阿瑜！”
　　一声惨叫，刚刚获得名字的恩古被扔在地上，孟瑜捂着眼睛，摇摇晃晃，满手都是血，再仔细看，恩古迅速再生的尾巴，被生生扯断了。
　　孟瑜体力不支，倒在了裴斯咏的身上，说了一句话，裴斯咏闻言高喝：“神树部落不需要新的圣女！ 麦克·乔纳森，带着你的受试体866号滚出神树部落，否则我现在就杀了你。”
　　碧色应声自指尖生发，潮湿的密林里树木发出了轰隆的回响，根系隆起，树冠膨大，大地震动，仿佛巨兽被惊醒，发出怒风过谷的咆哮。
　　“天啊，是神树，是神树回应了！”瑟瑟发抖的神树部落人无措地来回寻找，近二十年，他们没有再听到过如此清晰的神树之声，此时仿佛在绝境里找到了凭依的孩子，惶然间跪在地上，祈祷着、感谢着、痛哭着。
　　直到此刻，自裴斯咏出现起，眼神就未曾离开过她的阿菩柁，欣喜若狂，声嘶力竭，“裴斯咏，我的妻子，我们的维帕梵（林谕者），你没有放弃圣女的身份！”他哈哈大笑，形似癫狂，“我就知道，神树一直在等你回来，和我一样！我等到你了，我等到你了！”
　　树木与风的托举下，裴斯咏半长的头发散开，深碧色的尾梢越来越长，飘入空中，莹莹绿色的能量编织成了长衣与花冠，巨树的倒影与远来的女子合为一体，将乔纳森一群人驱逐出了丛林。

　　裴斯咏抱着阿瑜赶在被神树部落狂热的村民包围前冲进了最近的屋子，关上门。
　　“孟瑜，你怎么了？解封是有限度的呀，我给你也做了控制，怎么会失控呢？”裴斯咏有点慌，这里广莫风信号很差，她还没来及架起中继站，消息传递速度有点慢。
　　“……血……”孟瑜不敢睁眼，她现在眼前全是血光迷乱，人也气若游丝。
　　“血？”裴斯咏用湿巾擦她的手，“是那个恩古的血？”
　　“……‘灰烬’……”
　　“恩古的血有灰烬的作用？”裴斯咏现在没法用治疗的能力，只好给中心发消息求救，短短五分钟犹如过了一整年。
　　“……临时处理方式……啊，泗莳花给了我他的符咒。”裴斯咏到底不是常年出外勤的人，反应会慢半拍，但好在急救经验丰富，按照泗莳花给的说明迅速执行了一系列操作，淡淡的花香溢出，金色的花粉如烟，孟瑜慢慢地安静了下来，睡着了。
　　裴斯咏这才看到，血色褪去，天快黑了，阿听站在角落里，像个幽灵。被她吓了一跳，裴斯咏缓了缓气，“我们可以谈谈吗？”
　　阿听摇了摇头，指指门口，“首领要见你。”顿了顿，“雨季，要来了。”
　　“才十月……这么早……”
　　“你们还有三天时间。”阿听说，“晚上，南边山崖，我在那里等你。”说完，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很快有人敲门，裴斯咏去应门，阿听又忽然开口，“不要让人知道我在这儿。”
　　裴斯咏神色复杂关上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颂莹，她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看起来像她姐的人，踌躇着叫了一声，“母亲。”
　　“嗯。”裴斯咏又一次话不知如何出口，堵成了个锯嘴葫芦。
　　“爸爸他，伤的有点重，你……”
　　“嗯，我知道。”
　　“还有那个……”颂莹小心翼翼，“你，真的是圣女吗？”
　　“不知道，可能，还算是吧。”她垂下眼，“我去看看首领。”

　　阿菩柁浑身是伤，呼吸粗重，精神萎靡，但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斥退了慌张又心怀各异的亲族，总算安生了一会儿。
　　今夜风大，无月，窗户被震坏了，星子微光漏进来，裴斯咏就在这个时候，推开了门。
　　近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裴斯咏也是这样进了他的房间。
　　昭阳的女孩美丽大方，聪慧勇敢，被队友抛弃在了这个深山老林的寨子里，不哭也不闹，绞尽脑汁和他周旋。
　　“阿菩柁，我要和你谈一谈。”
　　没人会这么跟他这个年轻的新任首领讲话。
　　“你也读过书，甚至去过昭阳境内，听得懂我们讲话，那就该知道，你不能扣押我。”
　　“是你故意指错路把我们骗进来的，你们部落的事与我无关！”
　　“我可以帮你，但你要送我出去。”
　　他那个时候狡猾又得意，“可是阿咏，你收下了我的传家刀，走进了我的部落，按照我们的规矩，你就得嫁给我。”他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面有自己，也有怒火，他直白又热烈，“我喜欢你呀，我要你做我妻子。”
　　她当时说了什么来着，应该是骂了自己吧。阿菩柁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伸出手，“你来见我了啊，阿咏……你看起来一点都没有变。”
　　“……”
　　“阿咏……”
　　“我们的关系已经结束十年了，阿菩柁。”
　　“但我只有你一个妻子。”重伤的首领微笑着，又很伤感，“你……还恨我么……”
　　“没有。都过去了。”裴斯咏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现在，我是昭阳国琼珏塔的特派员裴斯咏，协助班隆调查南部乔纳森实验室事故，尤其神树部落的受损情况。”
　　阿菩柁叹了口气，“如你所见，乔纳森实验室把普瓦部落毁了。至于为什么会爆炸，我不知道，但是他一直很需要神树的力量。”
　　“为什么？”
　　“我不懂，但神树曾说，‘你们和普瓦的怪物一样，想偷盗我的力量。’”
　　“那我的力量，算是她说的‘偷盗’吗？”
　　“不算，你是被神树承认的林谕者，她后来再没有承认任何人。”阿菩柁声音低落，“她也很想你。”
　　裴斯咏不为所动，点点头，“出于人道主义，我可以为你疗伤，这也是职责之一，我需要询问，你也可以拒绝。”
　　阿菩柁表示需要。
　　“前几年，我又去了一次班隆首都，那个四面金像的广场。我不信那个神，但那天我想拜一拜它，或许像当年一样，转身，就看到你了。”
　　沉默。
　　“我没有拜那个神像。”
　　阿菩柁不甘心，“你真的没有别的要和我说了么？”
　　女医生手下的绷带猛地一紧，阿菩柁“嘶”地一声。
　　“有伤治伤。”裴斯咏找了几片药塞他嘴里，水都没给一口，“有病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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