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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我坐在理发椅上,坐姿有些僵硬。理发围布从脖子以下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我,我的手指则在布料底下不自觉地挠了挠大腿。眼睛在店内漫无目的地游移,偶尔才落在正前方的镜子里,与那个胡子拉碴、头发过长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上一次进理发店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在春木镇给小报社打工的时候,攒了点钱才敢进去。那离现在确实有段时间了。
这家店装潢得很好看,甚至可以说精致。浓郁的圣诞气息扑面而来,彩带、松枝环、红绿相间的装饰球随处可见。连镜面的边框都嵌着不会发光的圣诞彩灯模型,金灿灿的。空气里弥漫着定型水和某种清新香氛混合的味道,暖风机嗡嗡作响,吹得人昏昏欲睡。
在我身后,一位看起来很干练的理发师女士正给我的头发喷水,用梳子小心地把打结的地方梳顺。再往后一点,客人等候区的皮沙发上,威拉德正坐在那儿。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翻看膝盖上的一本发型册子,姿态闲适,仿佛只是在打发一段无聊的时光。
他翻了一会儿,似乎没找到满意的,动作停了下来。接着,他合上册子,随手把它甩到沙发另一端——恰好落在我那件旧夹克旁边,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隔开了他的领域和我的东西。他起身,单手插进西装裤兜里,迈步走到理发师身旁,就紧贴在我座椅的一侧站定。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飘了过来,暂时盖过了店里的香氛。
他伸出没插兜的那只手,食指指向我额前那绺长到必须往两边梳的头发,声音平静:“这里剪短。”
那根手指下移,指向我的鬓角,“剃短。”
然后,他凑得更近了些,食指和拇指一同伸过来,捏住了我的下巴,指腹摩擦着我下巴上粗糙的胡茬。他稍稍用力,将我的脸别向他的方向,让我保持仰头的姿势,以便他更好地端详。“这里,”他的目光落在我下颌和脖子交接处,“剃光。”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待处理的肉,正被他冷静地评估,下达着切割指令。
“寸头怎么样?”我尝试给出建议。按照我失忆后养成的习惯,去理发店通常就是这么随口一说,或者干脆指指册子上看起来干净利落的发型图片,然后就把自己完全交给理发师,偶尔甚至会舒服得睡过去。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几秒钟,好像真的在认真想象我顶着一头板寸的模样。
“不行(Negative)。”他最终干脆地否决,松开了捏着我下巴的手。
“你们是兄弟?”理发师摩擦着手里的剪刀,随口问道,目光在我和威拉德之间游移。
“不。”/“是的。”
我们同时开口,答案却截然相反。我立刻闭上了嘴。威拉德冲那位女士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微笑,完美得简直无可挑剔,同时把手搭在我被理发布遮盖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我兄弟对外人比较拘谨,请别介意。”
我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这人撒谎真是张口就来,面不改色。不过转念一想,在德州这种地方,一个男人陪着另一个男人来理发,不是家人,那大概也只能被理解为关系铁到不行的哥们了。他这么解释,倒也省去不少麻烦的猜测。
威拉德收回手,重新坐回那张沙发。他的身影倒映在我面前的镜子里:先是优雅地落座,然后翘起二郎腿,再次拿起那本被他随手丢弃的册子,放在膝盖上,悠闲地翻阅起来,仿佛眼前正在进行的理发工程已经不再能引起他的兴趣。
他会偶尔抬起手腕,看一眼那块精致腕表上的时间。每当这时,他的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落在我身上,短暂停留。有几次,我恰好从镜子里捕捉到他的视线,他便立刻勾起唇角,回我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搞得我只好默默移开目光。
“咔嚓”“咔嚓”。
清脆的剪刀修剪声成了此刻主要的背景音。一撮撮深色的头发落下,逐渐在我肩头的理发布上积起一小堆。在这种规律又带催眠效果的声响里,加上暖气的烘烤和理发师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我的眼皮开始打架。一闭,一睁。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平缓。难得的放松感包裹了我,自从霍奇出事以来,我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我渐渐沉入了无梦的睡乡,没有弗莱迪的骚扰,没有血腥的幻象,只是纯粹的、黑暗的安宁。
“先生?先生?”
轻轻的呼唤将我拉回现实。我眨了眨眼,看到理发师正一边用一把小刷子扫掉我肩头的碎发,一边解开系在我颈后的理发围布扣子。“请到这边来冲洗。”
我有些恍惚地站起身,跟着她走向洗头区。经过镜子时,我瞥了一眼自己。半长的乱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爽的短发,耳朵和脖子都露了出来,脑袋感觉一下子轻盈了许多。看来至少短期内,我不用再为扎头发烦心了。我睡得应该不算太久,因为镜中反射的威拉德,姿势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从靠着变成了更慵懒地陷进沙发里。他看着我起身、走动,膝盖上的册子依然停留在第一页。
我忍不住微微挑眉。而他似乎察觉到了我通过镜面投来的目光,别过脸,通过镜子与我对视。我以为会从他眼中看到某种惊艳或者别的评价意味,但都没有。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只有最纯粹的满意,就像欣赏一件终于按照自己意愿打磨完毕的物品。
我怀疑他刚才根本不是在看书,而是一直在看我理发。但我没有证据。
躺下后,头皮被温热的水流冲刷过,还得到了力度适中的按摩,让我又想睡过去。理发师用一条蒸腾着热气的毛巾敷在我的下巴和脸颊上,舒服得让我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我顶着一头被毛巾擦得半干的湿发回到原来的座椅,感受着吹风机吹过毛发与头皮的舒适。在这之后,我的胸前被围上了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扎在领口。理发师则开始在一个小碗里打起泡沫。
细腻的白色泡沫被一把小刷子均匀涂抹在我的下巴、脸颊和上唇。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伺候着剃胡子,新奇感驱散了残存的睡意,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透过镜面看着理发师的动作。
“你们是外地人吧?”理发师一边涂抹泡沫,一边闲聊般问道,目光仍专注在我的胡子上。
我思索了一下。虽然我在德州待的时间不算短,口音甚至都沾上了一点这里的拖沓腔调,但大部分日子我都在监狱里度过,和这片土地始终隔着一层。
“很明显吗?”我反问。
“最近这儿一直不太平,”她用刷子细致地涂抹我上唇的胡须,我配合地闭上嘴,“到处都能见到陌生的面孔,警察也是,记者也是。”
“出什么事了?”
“那个连环杀手,‘收藏家’,听说最后死在我们这儿了。真够呛。埃尔帕索沙漠的那些尸体,报纸上说也是他干的。”
刷子继续移动,我保持沉默,只是竖起耳朵。从本地人口中听到半个月前还在与我厮杀的疯子名字,有种超现实的奇异感觉。
“还有更邪门的,前些天晚上,隔壁街区的一家酒吧,叫什么来着……反正被屠了个干净,跟之前那个‘嚎叫’俱乐部的案子差不多。派对上的年轻人都没了。警察说要查,可现在也没个准信儿。有人瞎猜,是不是‘收藏家’没死透,又爬起来了。”她摇了摇头,声音压低了些,“圣诞节都快到了,谁还想提心吊胆不敢出门呢?”
还会有这样的事吗?我暗自想着。以我经历过的种种离奇来看,这可能性并非为零。一想到“收藏家”还有存活的可能性,我的寒毛便不由自主地倒竖起来。
我的目光偏向一侧,透过镜子,望向后方静坐的威拉德。镜子里的我像个圣诞老人,下半张脸堆满雪白泡沫。而威拉德此刻正望着理发店玻璃门外的街道,手指在西裤上无意识地摩擦,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有些晦暗难明。
如果威拉德真要把我弄去新泽西州,而“收藏家”的阴影仍未散去……我就这么一走了之,算不算留下了隐患?
“也许是另一个杀手。”我给出了一个听起来更符合常理的猜测。普通人大概会这么想。
理发师低下头,对着我覆盖泡沫的下巴举起了明晃晃的刮胡刀。我立刻明智地闭上嘴,暂时放弃了发言权。“报纸上已经给新案子取名叫‘派对杀手’了,听着怪吓人的。”她开始利落地刮剃,刀锋接触皮肤,传来细微的震动和凉意,“我敢打赌,再过几天,报纸头条就得换成‘圣诞杀手’了。”
她被自己随口编的代号逗乐了。我也被她的语气感染,嘴角忍不住想往上弯,又赶紧在刮胡刀经过时强行压平,生怕给她添麻烦。上唇的胡须被反复刮蹭,带来一种略带痒意的舒适感,让我整个人再次放松下来。
“莉萨。”她突然说,眼睛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的活儿,“我的名字是莉萨。”
莉萨。我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同时,另一个名字也自动跳了出来——亚当。我默默地把它当作回应。
这真的是我的名字吗?那个存在主义的疑问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虽然我无法确证,但至少有一点我能肯定:那个被“收藏家”残忍杀害、可怜又可恨的男人,他的名字,绝不是“亚当”。
那我呢?我究竟是谁?
自然得不到答案。
莉萨不再试图闲聊,而是全神贯注于最后的修饰工作。我也没再开口,努力将脑子里那些足以让人发疯的疑问暂时屏蔽,让自己进入一种放空的状态,单纯感受着刀锋划过皮肤带来的刺激,偶尔配合地微微仰头,让她处理我喉结附近的细小胡茬。
几分钟后,一块新的毛巾敷了上来,仔细擦拭了我的下半张脸和脖子,带来温热柔软的触感。莉萨解下我胸前的毛巾,拿开。我看向镜子,看到了一张几乎陌生的脸。
头发短而整齐,脸颊和下巴光洁得能反光,露出清晰的颌线。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触感光滑得令人惊讶——比我之前自己随便乱刮要干净太多了。剪刀、打开的刮胡刀、还有那个打过泡沫的小碗……莉萨把它们整齐地归拢到一个金属托盘里,端到后面的水槽区域。
“谢谢。”我转过头,对正在收拾的莉萨说。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小会儿,眼神里带着点等待什么的意思。我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
“亚当……你可以叫我亚当。”我说。
再次说出这个名字,我喉咙有些堵塞,心里既有点别扭,又带着点试图将它据为己有的自我暗示。也许出了这个门,我再也不会见到莉萨,但这不妨碍当下交换名字。在漂泊中与不同的人短暂交集,知道他们的名字,也被他们以某个名字记住,这是旅途中为数不多的、能让我感到自己仍与“正常”世界相连的方式之一。
她这才露出了一个更明显的笑容,点了点头。“好的,亚当。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我回以微笑,从椅子上站起身。莉萨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忙碌,那把用过的刮胡刀暂时还没合上,就放在托盘边缘,刀刃张开成一个钝角,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我的目光在那锋利的金属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转向威拉德。
威拉德靠在沙发里,依旧翘着腿,但眼睛已经闭上,头向后仰靠着墙壁,似乎是在闭目养神。那本发型册子又回到了它最初的位置,像个尽职的卫兵,隔在他的领域和我的旧夹克之间。我走过去,想伸手轻轻拍醒他。
我只是刚靠近,还没碰到他,他就睁开了眼睛。那双蓝绿色的眸子瞬间对上了我的视线,起初有些失焦,蒙着一层刚醒来的朦胧。
“结束了?”他问,声音里糅杂着一丝刚睡醒的沙哑,意外地有点动听。
我点点头。他的视线迅速聚焦,落在我的脸上,然后,眼睛微微睁大了一些。
“哼。”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目光却像被粘住了,依旧在我脸上逡巡,“还不错。”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只是‘还不错’?”
“别得寸进尺,亚当。”他说道,语气自然得像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你是我的。”
话音落下,我们俩同时愣住了。威拉德似乎也没料到这句话会如此顺滑地脱口而出,立刻噤声,视线飞快地转向另一侧——莉萨所在的方向,大概是在确认她是否听到了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不记得我们有过这种约定。”我干巴巴地回应,故意没提起他那句古怪的定语。
“但你心里清楚得很。”威拉德将目光移回我脸上,放下腿,利落地站起身,“去车上等我。”
但你心里清楚得很。我学着他的腔调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又被自己腻得打了个哆嗦。这家伙说话可真够霸道的。
他去柜台结账,我则拿起夹克穿好,转身朝店门走去。威拉德愿意付钱,我自然不会跟他唱反调。说真的,如果他真那么有钱,又确实有求于我,我巴不得他承包我接下来所有的开销。
经过另外几位正在接受服务的客人身后时,我能感觉到他们正通过镜面打量着我,这让我有些不自在,加快了脚下的步伐。透过理发店宽敞明亮的玻璃门,我可以看到威拉德那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位上,以及那位已经站在车旁等候的司机——
我的脚步瞬间顿住。
在威拉德轿车的另一侧,隔着一条车道的对面路边,停着一辆眼熟无比的车——漆面黑色的凯迪拉克。不会错,就是那辆曾经跟踪过我和霍奇的车。角度和距离问题,我看不清它的车牌,更看不清深色车窗后的司机模样。
那个跟踪狂又出现了?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皱紧眉头,脑子里飞快地权衡:直接冲出去抓个现行,还是先退回店里?上一次我凭着冲动行事,结果落入了“收藏家”的陷阱,还把霍奇也卷了进来,差点害死他。我不敢再贸然行动。以威拉德的能力和手段,查清这辆车和它主人的底细,应该不难。
我迅速转身,折返回店内,朝着刚才威拉德所在的柜台方向走去。正好迎面碰上正朝门口走的威拉德。他看到我去而复返,挑起一边眉毛,用眼神无声地询问。
我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在他身后不远处,莉萨正端着她刚才收拾工具的那个金属托盘,准备走向后面的工作间。托盘边缘,那把没有合上的刮胡刀,因为她的转身动作,突然从边缘滑落!
它掉在了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向前滑了一小段,刀刃朝外,张开着停在原地。而莉萨的下一脚,正朝着那把刀即将落下的位置迈去,离那锋利的刃尖只有半步之遥。
“小心脚下!”我的警告脱口而出,身体比脑子更快地向前倾了一下,脚步也往那边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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