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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名
爸爸妈妈没有立刻同意我改名这件事情会让我感到憎恨吗?
我的回答是不会。
他们没有立刻表示同意,还有那些拙劣的劝说我不要改名的理由,都是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
让我感到憎恨的是我的名字本身,和为我取名叫“盛男”的爸爸妈妈。
我虽然憎恨他们,但尚未成年,尚未离开家庭独自生活的十五岁的我,以跟憎恨等量的情感“需要”着我的爸爸妈妈。
至少在改名字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
下雪的那天下午,我照例回了学校。
期末考试临近,要做的卷子堆了一整叠,需要特别复习的错题也越发多了起来。
我坐在自习室,根本无心去写这些卷子。
学习固然重要。
可如果我还不想出来改名的办法,那么我将承担的后果同样会蔓延到我的未来。
可是我能想出什么办法呢?
所有的办法都是围绕“依靠他人”进行的,我的身体已经步入成年,至少从我的腿间开始按照每个月的规律开始流血这个标志来看,我的身体已经成熟,但我仍旧无法靠自己的意愿行事,也无法用自己的力量做到任何事情。
我瞬间就理解了长大是怎么回事,长大不是原来不懂的事情有一天突然懂了,而是一种逐渐累积的对“独立”的需要。
我想要做自己的决定,我想为自己的人生负责,而非事事假手他人。
此刻,我所感到的孤立无援,完全等同于我在童年,在小学时代感到的那种孤立无援。
我“独立”的需要逐渐累积,但尚未发生质变,我仍旧只是个不谙世事的未成年人。
“盛男。”
听到陈老师叫我名字的声音,我抬起头,看着前排那些已经起身准备离开教室的同学,这才意识到刚才下课铃已经响过了,不仅响过,而且响了两次,现在已经是第二节课后的大课间。
宣布下课的陈老师没有离开教室,而是走下讲台,到了我面前。
她盯着我的脸。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她,想要从书桌里站起身的瞬间,她的手摁在我的肩膀上,把我摁回了椅子里。
另一只指尖残留着白色粉笔灰的手,手背面向我,轻轻贴上了我的额头。
“没发烧啊,”陈老师收回手,关切地看着我,“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我说。
“那上课时候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看着陈老师,欲言又止。
窗外传来了音乐声,教室里只剩下我跟陈老师两个人,同学们都已经在操场集合。
“是家里有事吗?”陈老师问。
我摇摇头。
“那是怎么了?”
陈老师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追问让我无所适从。
千年虫已经在我身体里盘踞了十五年,可我仍旧不知道该如何跟陈老师形容那只千年虫恐怖的样子,它的脚在我的皮肤上留下了怎样的灼痕,它的外壳如何坚不可摧,它又红又长的信子是如何像蛇一般在我的面前伸展挥舞。
陈老师突然抬起手,亮着眼睛,摸了摸我的头,“想说了随时来找我。”
她说完,转身往教室门口走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愣在原地,左右踟蹰。
“陈老师!”
在她要离开教室的时候,我叫住了她。
陈老师回过头,看向我,眯起眼笑着,“嗯?”
在我的世界里,用语言描述盘踞在我身体上的千年虫,是比让隐私的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更为隐私的事情。
哪怕是在空无一人的教室,我的喉咙都因为被暴露的恐惧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
陈老师的表情变得困惑。
五分钟后,我们双手插着衣兜,嘴里吐着白气,穿过了刚刚扫过雪的校门。
陈灼出生以后,陈老师中午会回家给陈灼喂奶。今天陈老师后两节没课,本来就打算提前离开回家去。
我跟陈老师一起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人行道上无人扫雪,洁白的新雪中间夹着一条被踩成黑灰色的路。
雪又开始下了,簌簌落下的雪花在黑灰色的路上盖下了薄薄一层新雪。
我们并排走在去她新家的路上,跟她的父母家是截然相反的方向。从那个方向离开学校,要经过一个足足有九十九秒的红灯。
那是足足的九十九秒啊!要是鼓足了力气,我能往返在这条窄小的马路上跑上二十个来回!
宁宽就住在红灯的另一边,这颗九十九秒的红灯,让她经常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
“陈老师,我想改名字。”我的嘴巴里一边吐着白气一边说。
“原来是这样啊。”陈老师笑了笑,步伐突然轻快了许多,“你想改成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陈老师被冻得通红的脸颊。
“陈老师不问我是为什么要改名吗?”
“是为什么?”
我转过头,看着面前通向有着九十九秒钟红灯的路口。
“因为我讨厌我的名字啊!”
陈老师像是没有听到我说话一样继续向前迈着步子。
我们在红绿灯路口停了下来。
我转头看向陈老师。
“是啊,盛男确实不是一个好听的名字。”陈老师看着马路对面的红灯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陈老师这样说,我的鼻子传来一阵酸涩。
我想,人类所有的感情都来自主观,就像是被关在薛定谔的盒子里的那只小猫一样,当被另一双眼睛看见的时候,一切才能坍缩成现实。
在陈老师说出这句话之前,我没想过,十五岁的我,最需要的一句话,竟然只是陈老师嘴里这样一句轻飘飘的“承认”,承认我的名字并不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仅此而已。
鼻子的酸涩冲进了眼眶,寒冷的空气遇到我滚烫的眼睛,凝结成了泪水。
我的视线模糊,浑身无力,蹲在了原地,把脸埋进了冰冷的衣袖之间。
“怎么了?”陈老师紧张的声音传来。
红灯变绿,我听到有人踩着雪从我们身后向前走去,也听到他们回过头看向我的眼神。
我无法停止我的眼泪,也无法直起身来。
陈老师蹲在了我身边,轻轻摸着我因为抽泣而弓起的后背。
过了很久,久到红灯再次亮起,又被绿灯替代。
我直起身,用袖子擦掉眼泪,鼻子眼睛和嘴巴,全都冒着热气。
“脸该冻坏了。”陈老师张开手臂,抱着我的肩膀,我们在绿灯结束前走到了马路对面。
“冷不冷?”陈老师问我。
我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进了家门,陈老师从鞋柜里拿了拖鞋给我。
陈老师的妈妈正在沙发上跟陈灼玩耍,看到陈老师和我一起进了门,抱起陈灼,走向了我们。
“陈灼来了,”陈老师的妈妈眯起眼笑着,“中午就吃米饭可以吗?我去炒菜。”
“好。”我点点头。
陈老师脱掉外套,从妈妈手里接过了陈灼,我们一起回了那间散发着奶香味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玻璃上结了冰花的缘故,窗上的喜字不见了踪影。
陈灼在陈老师的怀里,仰着头看着我的方向。
她的眼睛漆黑,头上的毛发稀疏松软,完全看不出来是陈老师的孩子。
“看看这是谁来了?”陈老师用一种特别的语气在跟陈灼说话,“这是姐姐。”
陈灼看着我,瞪着小腿,露出了笑容。
“要抱一抱她吗?”陈老师看着我问道。
陈灼又长大了不少,看起来没有刚出生时那样脆弱易碎。
我点点头。
“我来教你,要先把手臂张开……”
我张开手臂,做好了准备。
陈老师双手握住陈灼的躯干,面向我,把陈灼放在了我的身上,她像一只考拉一样趴在了我怀里。
“然后双手托住她的屁股和脚就好。”
这样抱着陈灼并不轻松,我一动都不敢动,像是一颗树桩。
陈老师看着我的样子,笑出了声,“没事的,放轻松一点。”
我根本无法放松,生怕我一不留神,她就会掉在地上,像一件昂贵脆弱的瓷器一样摔得粉碎。
我虽然嫉妒她可以跟陈老师有如此深刻的羁绊,但我的嫉妒只是我自己的嫉妒而已,我仍旧希望她能健康长大。
陈灼开始在我怀里乱动,我无法招架她如此随性的行为。
“老师……”
听到我的求救,陈老师从我怀里抱回了陈灼。
陈灼伸出手,有力的小手拽着陈老师的衣领。
“宝贝饿了?”
陈老师对陈灼说话的声音和她在课堂上的嘹亮嗓音截然不同。
陈老师坐在床上,横抱着陈灼,摆好了喂食的姿势。
我红着脸,坐在了床的另一边,看着紧闭的房门。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香。
“盛男。”
我感觉到陈老师看向了我的方向,我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着陈老师的眼睛。
“跟老师说说你改名的事情吧。”
我点点头,移开了视线。
于是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人生第一次,向地球上的另一个人袒露了全部内心。
袒露了我所经历的全部,我在成长道路上所承受的无助。
陈老师没有评价什么,更没有试图向我解释我父母的所作所为。
她放下陈灼,走向我,抱住了我。
她看到了她衬衫上晕开的奶-渍,空气中那种独属于陈老师和陈灼之间的绵密的气味,在此刻,也让我觉得无比温暖,无比安心。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陈老师的体温。
“陈老师,我也想成为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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