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种

　　索恩博士的目光在沈洛变幻莫测的脸上细细碾过，他用枯瘦的指节在椅子扶手上轻轻一叩，用一声脆响打破了室内的沉寂：“沈总督？”
　　沈洛猛地从思绪的泥沼中挣脱出来，瞳孔短暂失焦后又重新凝聚：“……嗯？”
　　索恩博士倾身向前，关切地问：“你可是身体出现了什么不适？”
　　“无妨……”沈洛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按压着跳动的太阳穴，“可能是……有些疲惫了吧。”

　　随后，沈洛站起身，朝索恩博士欠身行了一礼：“今日叨扰博士许久，很感激您愿意与我畅聊。但时间已经不早了，晚辈就不多打扰您……”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索恩博士的目光忽然越过他肩头，落在虚空中某一点，语气淡淡，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沈洛的脚步立即钉在原地：“……你刚刚看见的，是谢祈那孩子身边的助理吧？”
　　“是……”沈洛下意识应声，随即话锋陡然一转，“说起来……博士方才提及，您是看着谢祈长大的。想来对他应该十分了解吧？”

　　“了解？”索恩博士从鼻腔里逸出一声轻哼，枯瘦的手指在膝头交叠，“他如今这般作为，我半点也不意外。”
　　“愿闻其详。”
　　“沈总督不妨细想——”索恩博士微微后仰，陷进柔软的椅背里，“一个从小在实验室里泡大的孩子，日复一日地见证着实验物的诞生与消亡，细胞的分裂与癌变……所谓的生命对他而言，不过是仪器屏幕上跳动的数据流和试管里发生的化学反应方程式。你说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会淬炼出怎样的心性？”

　　索恩博士不需要沈洛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答案再明白不过。他会变得冷硬、漠然，对生命的重量失去感知，将情感视为需要被优化的冗余代码。若非如此，他怎会力排众议，推行那部《人工智能全面替代法案》？他将数以亿计的工作岗位交由冰冷的算法决定，这般决绝的、近乎非人的念头，早在他年少时便已埋下种子……”

　　“不。”
　　这一声否定来得斩钉截铁，干脆利落地斩断了索恩博士未尽的话音。
　　老者诧异地抬眼，正对上沈洛灼灼的目光。

　　“博士，请恕我不敢苟同。”沈洛站得笔直，肩背绷成一道不肯弯曲的线，“古语虽有‘三岁看到老’的说法，但在我看来，童年境遇或许能描摹一个人未来的轮廓，却决定不了他最终会成为怎样的人。环境是模具，但意志才是塑造自身的刻刀。您不能，也不该，仅凭一段过往便武断地去定义任何人的本质，尤其是……谢祈。”
　　索恩博士怔忡了片刻，随即摇头失笑，眼神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倒是护他护得紧。”
　　沈洛微微颔首，不再多言，所有的坚持与未尽之语都敛入了那低垂的眼睫之下：“晚辈告辞。”

　　在沈洛的指尖即将触到门把手时，索恩博士的声音再次从身后追来：“沈总督——！”
　　沈洛回身，投去询问的一瞥。
　　索恩博士抬手指向茶几上那杯被遗忘许久的苦茶，茶汤早已失去了氤氲的热气。他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特意为你沏的，莫要辜负了。”
　　沈洛的动作有瞬间凝滞。
　　旋即，他利落地转身，几步走回茶几前，端起那杯冷透的茶，仰头，喉结滚动，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甜腻的余味过后，是更猛烈的涩意在舌根疯狂蔓延，冰凉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落，激得他一个寒颤从脊椎末端猛地窜上来。

　　索恩博士自始至终维持着那份慈祥的微笑，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喝完，才轻声问道：“味道怎么样？”
　　沈洛拭去唇角水渍，实话实说：“……有点凉。”
　　老者这才缓缓起身，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茶具，似乎把刚才的一切当作了寻常的待客之道，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和：“那……你慢走？”

　　刚踏出军方特级医疗中心那扇沉重的合金大门，沈洛就觉得脚步有些发飘，像是踩在松软的云絮上，地面的坚实感变得模糊不清。
　　他强撑着精神，沿着专用通道走向泊位，每一步都感觉地面的反推力有些异常。
　　等登上那艘私人星舰，沈洛就把自己摔进了副驾驶座，沉重的身躯与柔软的座椅撞击发出闷响。他用手指在安全带的卡扣上摸索了好几下，那简单的“咔哒”锁止声才终于响起。

　　“老大？怎么样？”早已等候多时的迪克迫不及待地倾过身子，眼睛亮得像两颗刚充能完毕的探照灯，充满了期待与好奇，“那老博士说了什么？有没有套出什么关键情报？”
　　沈洛用力揉了揉眉心，太阳穴的跳动非但没有减缓，反而加剧成一种沉闷的鼓噪。他试图把索恩博士那些绕来绕去、充满暗示与陷阱的话从混乱的脑子里捋出来，却发现记忆的碎片像被打翻的拼图，难以拼接：“信息量太大，涉及很多旧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
　　沈洛忽然感觉星舰内部奢华的装饰开始缓慢地旋转，舱壁的曲线仿佛都活了过来，“迪克……你能不能开慢点？我头晕。”

　　“啊？”迪克茫然地瞥了一眼控制面板，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引擎状态为“待机”，速度读数稳稳地停留在“0”，“老大，我还没启动引擎呢……”
　　他转过头，这才借着舱内明亮的灯光，看到沈洛的脸色——那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可我真的……好晕……”
　　话音未落，沈洛的手突然软软垂下，紧接着，他整个人的意识仿佛被瞬间抽离，脑袋失控地“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坚硬的舷窗上。
　　那声闷响钝重而清晰，听得迪克心头猛地一颤。

　　“老大——！”
　　迪克吓得魂飞魄散，肾上腺素急剧飙升。
　　他慌张地扑到主控台前，手指因为颤抖甚至按错了两次，才终于将星舰切换到全自动驾驶模式。
　　星舰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迅速而平稳地升起，一个急转，稳稳落在最近的那个应急泊位上，缓冲装置发出轻微的泄气声。
　　迪克甚至来不及等舱门完全开启就侧身挤了出去，又飞快绕到副驾驶一侧，手忙脚乱地解开沈洛身上那条刚刚才被他扣好的安全带。

　　“老大你醒醒！你可别撞傻了啊！”迪克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他半抱着沈洛下滑的身体，手指颤抖地探向沈洛的颈动脉，感受到那依旧存在的、却似乎有些紊乱的搏动，稍微松了口气，但恐惧丝毫未减，“你要是成了傻子，南北洲怎么办！我怎么办！我的年终奖金、我的带薪年假、我刚看中的那艘限量版悬浮艇……全都泡汤了啊！”
　　然而，在发现沈洛不仅没醒，反而开始无意识地浑身抽搐时，迪克再次发出了绝望的哀嚎。
　　他一把掐住沈洛的人中，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自家总督那挺俊的鼻梁下掐出一排深红的指甲印。
　　“老大你一定要坚持住啊！”迪克颤抖着点开个人终端，嘴里念念有词，“虽然事后你可能会把我发配到边境星域挖矿，但为了你的生命安全——我认了！”

　　暮色渐沉，首长办公室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戴维已经在谢祈那张宽大得能当小型会议桌的办公桌前踱了第五个来回，活像只操心过度的老妈子，喋喋不休的唠叨在寂静的屋里打着转：“……首长，属下完全是出于对您安全的考量啊。沈总督，他的立场始终暧昧不明，南北洲的独立性更是联盟内部最大的变数之一。他怎么能……他凭什么出现在您家呢？这不符合安全条例，更不符合政治惯例！这段时间您真的不考虑搬出来住吗？哪怕是临时性的？”
　　“倘若是您执意要住，至少允许我加派三支，不，五支！加派五支最精锐的特勤小队，在外围二十四小时轮班值守？或者，我可以立刻派人包下联盟最高级的酒店顶层套房，按您宅邸的布局和习惯进行原样复刻，如果您需要的话，我连智能管家小洛的数据和交互模式都能给您完整迁移过去，保证不会有任何不便……”

　　谢祈单手支撑着脸侧，另一只手握着电子触控笔，在悬浮的光子屏幕上那份关于边缘星域资源配给的电子文件上流畅地批注着意见，偶尔从喉间逸出几个单音：“嗯……行……好……”
　　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落在戴维换气的间隙，敷衍得滴水不漏，却又奇异地没有打断下属的“尽职尽责”。

　　笔尖在最后一页文件上落下了锋利的签章，谢祈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抬眸望向还在原地转圈的助理，正色道：“戴维。”
　　戴维立即收住脚步，鞋跟“啪”地一声并拢，形成一个标准的立正姿势，眼中燃起希望的火苗，好像看到了自己苦口婆心终于被采纳的曙光：“首长，您终于决定采纳我的建议了？”
　　谢祈抬腕点了点个人终端，界面清晰地显示着标准下班时间已过了三分钟，语气诚恳：“你可以下班了。”
　　戴维：“……”
　　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期待、担忧、焦虑……的复杂表情瞬间凝固，然后像风干的石膏像一样慢慢碎裂，最终化为一片空白的绝望。
　　戴维还妄想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就在这僵持的刹那，谢祈腕上的终端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接着一道标红的紧急通讯标识无声浮现在界面上。
　　谢祈原本慵懒的神色在扫过通讯内容的立即凝结。他倏然起身，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正要黯然退场、思考明天该如何换种方式继续劝谏的戴维猛地回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首长？发生什么事了？您这是要去哪？”
　　谢祈已利落地取下旁边衣架上的深色制服外套，一边手臂已伸入袖管：“我回家一趟。”

　　戴维望着那道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走向首长处侧面那道直通顶层停机坪的专用通道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得，一晚上的口舌又白费了。首长甚至没给他安排跟随的指令。
　　戴维最终认命地打开终端，开始部署首长返程沿途的安防升级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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