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千千结

　　重明感受着手臂上残留的力道，看着褚栖迟先是红了脸，而后又隐隐红了眼眶，没来由地生出一阵陌生的躁郁。她忽然抿紧唇，拉住褚栖迟有些局促的小臂，微微朝自己怀中一带——
　　一个极轻、极快的吻，如一片雪花意外坠落，印在褚栖迟微烫的侧脸上。
　　一触即分。
　　重明松开手，盯着她低语：
　　“......只此一次。”

　　褚栖迟睁大双眼，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要是我们不去了，可以多亲几次吗？”
　　回应她的是重明略带警告的眼神。
　　褚栖迟就这么开心地被重明皱眉半护着挤进来了人群。待挤到最前头，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是个鱼摊。

　　这鱼摊规模不小，临着河沿支开，占据了好一块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与鱼鳞特有的咸味，脚下地面早已被泼洒出的水渍和血污染得深一块浅一块，泥泞不堪。
　　摊主赤膊系着一条围裙，正在弯腰给客人挑鱼。在她面前并排摆着数个巨大的木盆和浅口藤筐，里头挤挤挨挨全是扑腾挣扎的鲜鱼。鳞片在日光下反射出银亮、青黑或金红的炫光，鱼尾奋力拍打，溅起冰凉的水花。一旁还架起个满是暗红血迹的案板。

　　“这有什么可看的？能引来这么多人？”褚栖迟打量了一番，觉得和寻常鱼摊也没什么不同。

　　旁边一位好心人见她俩面生，便主动凑近，讲起了这鱼摊主人“鳔骑将军”的传奇故事。

　　鱼摊摊主人称柳二，今年三十，家里还有两个姐妹。大姐柳大比她年长十岁，小妹柳幺今年刚满十二。她们原本不是怀远本地人，是多年前从外地过来落脚的。

　　那时，怀远城中有一条运河通往直载码头，河东住着一户做运输生意的富商。那户人家三代单传，祖父、父亲、儿子，三个都是男丁。十二年前，柳大嫁进了这户人家，顺带把两个妹妹也接进门照应。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成亲当晚，停靠在河边的自家货船突然起火。那家的三个男人急忙上船救火，却一个都没能逃出来，全都葬身火海。

　　有意思，褚栖竖起耳朵认真听。

　　好心人继续说道，当时周围人察觉火情，官府的人提着水龙赶到河边，邻里们也抄了水桶家伙要冲上去，可全被柳大横着拦了下来。

　　柳大就抡着一面铜锣，沿着河岸边敲边吼：“谁敢碰我家的船！谁敢近一步！烧光了也是我家的东西，轮不到你们插手！”那眼神凶得像捍卫自己领地的狮王，比船上的熊熊烈火还吓人。
　　不远处的高楼上，柳二默默望着这一切，一面轻拍着怀中被喧闹惊醒、尚不满周岁的柳幺，一面低声哄慰。

　　一来，火势集中在河面的船上，蔓延不到岸上；二来，那时的怀远城早已以女子为多，本就看不惯这家三男。
　　于是众人竟真就迟迟没有出手。眼睁睁地，由着火舌吞没了半片天空，烧尽了船，也烧尽了人。几代单传，全部死光。

　　由于那户人家平日里待人刻薄，也没什么走得近的亲戚。事发后，偶有几个远亲厚着脸皮想来分一杯羹，也全被柳大提着棍棒毫不客气地轰走了。

　　柳大就这样笑纳了祖传的老宅和家业。
　　她手段强硬，作风果决，那份雷厉风行的劲儿让她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落过下风，家中生意被她经营得风生水起，在怀远占据了一席之地。
　　至此人送外号——“河东狮。”

　　好心人悄悄告诉她俩：“其实那船的火就是柳大放的，船门也是等三个男的上去后锁上的。”这是有次几人和柳大聚在一起喝酒聊的。
　　“这岂不是蓄意谋杀？”
　　“什么谋杀不谋杀的，”好心人嘿嘿一笑，摆了摆手，“都被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了，无凭无据的事儿。”

　　褚栖迟听到这儿，眼睛亮亮的，拉着重明兴奋道：“我就说出门能学到东西吧？”
　　重明在一旁对这拥挤糟糕的环境微微蹙眉，没搭话。

　　接着，好心人话锋一转，终于说到了正题。
　　前几年，柳大将运河边这块好地段分了出来，专门开了个鱼铺，取名“鳔骑将军”，交给柳二当店主打理。

　　这鱼铺可不一般。来这里买鱼，你可以不付钱——但得按规矩来。
　　顾客先挑选好自己中意的鱼，由柳二取出鱼鳔，一个、两个、三个......用特制的丝线仔细拴好，巧妙地编成“人”、“大”等字样，充作“士兵”；再选出坚硬的鱼刺，当作士兵的“武器”。准备就绪，双方顾客便需运起内息，将己方“士兵”稳稳立于湿滑的案板之上，展开一对一的对决。

　　规则简单又残酷：谁先用鱼刺刺破对方所有的鱼鳔，谁就获胜。胜者不仅能免费带走双方所选的所有的鱼，败者则需支付全部费用。获胜之后，可以选择见好就收，也可以选择继续守擂，迎接下一位敌手——是一朝赔得精光，还是大获全胜、满载而归，全在你的一念之间。

　　柳大善于窥见常人未见之机。她审时度势，借世人对“惊封将军”的敬仰之情，以此设局，如同弈者，在方寸鱼摊间布下了一场人人愿入的棋局。

　　看到那染上淋漓腥红的案板上了么？不如鏖战至死的血锈疆场；
　　再看那边杂乱堆着的、被刺破的鱼鳔，未有惊封将军在南哀长尾关那陨落一战中，漫山遍野的累累白骨惊心。

　　战事虽休，英魂不灭。

　　如今，你可从这小小的鱼摊前开始，执鳔为卒，拈刺为戈，以气定乾坤——亲身体验那战场上的瞬息万变、成败一瞬。是马革裹尸，魂断异乡，还是铩羽而归凯旋满载！

　　“鳔骑将军”这鱼摊自此名声大噪，有人是为那新鲜肥美的鱼获，但更多人，却是为那案板之上的“沙场争锋”。

　　各路看客也围聚起来，看那鱼鳔制成的“士兵”如何在内力催动下颤巍巍立起，又如何被凌厉的“长枪”瞬间刺破。“噗”一声轻响，便是一个“士卒”的“阵亡”，引得周围人群一阵惊呼或喝彩。

　　赢了的人，红光满面，手提满袋鲜鱼，真如得胜还朝的将军，享受着四周混杂着羡慕与不服的目光。输了的人，虽掏了银钱，却也不见多少懊恼，反倒摩拳擦掌，研究着方才的招式，誓要明日再来“雪耻”。

　　褚栖迟听得心驰神往，只觉胸中一股热血翻涌而上：“这个好像很有意思诶！”她跃跃欲试，手指不自觉地捻动，仿佛已经捏拿起了武器准备战斗。

　　重明表情淡淡：“不过是精于算计的商人给赌局换了身鲜皮，诱人入彀罢了。”
　　褚栖迟望着她，眸中闪亮依旧。

　　“...你真要玩儿。”
　　褚栖迟用力点头。
　　“...我会告诉你娘的。”
　　褚栖迟闻言，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露出一抹狡黠的无所谓：“我又不玩，我就是在旁边——看着你玩儿。”

　　重明沉默，终究是被褚栖迟拉着报名去了。

　　两人刚走到柳二面前，正待挑选鲜鱼准备“开战”，一个约莫十二三岁小姑娘忽然从人堆里钻了出来，柳二微微低头，侧耳听小姑娘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直起身，目光落在重明身上，带着几分歉意朝褚褚栖迟二人委婉道：“二位客人，若是买鱼，小店欢迎之至。但若是想‘上战场’......我们这儿有个规矩，恕不接待‘红眼’的客人。”

　　“红眼客人？”褚栖迟莫名其妙，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重明——她那双眸子在日光下确实透着几分独特的灼红琥珀色泽。
　　真勾人...不对不对，褚栖迟晃晃脑袋，怎的到了这儿就成了禁忌？她转回头，奇怪地追问：“为什么？”

　　柳二脸不红心不跳：“在战场上，‘红眼’乃是大凶之兆，主杀伐过甚，不吉利。”
　　褚栖迟听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歪理邪说！”她简直气笑，指着那血迹斑斑的案板道：“你这满案板的‘血光之灾’就不凶了？”
　　好心人也在一旁寻思道：“不对啊，柳二，咱看了这么久也没听说有这规矩？”

　　柳二面不改色，一边熟练地刮着鱼鳞，一边慢条斯理地答道：“活人带着‘凶兆’上场，自是不同。恐坏了大家的运道。况且，过去也未曾来过红眼客人。”

　　“你......！”褚栖迟气得红脸，话都说不利索，一把拉住重明的手腕，扭头就走，“我们走！”
　　褚栖迟整个人气呼呼的，都不需要重明搀扶，一歪一扭地走着，边走边深呼吸，不知道是在安慰重明还是在安慰自己：“摊子不大，陋习还不少。没事儿的重老板，她们就是愱殬你。我们不稀罕玩那破东西。”

　　重明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顺从地被她拉着，轻轻应了一声：“嗯。”

　　走出人群，褚栖迟见重明如此沉默，虽然平时话也不算多，但......
　　重明见褚栖迟忽然转过身，双手搭上自己的肩，极其郑重地望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别听她瞎讲。”
　　“你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很幸运的。”
　　“你的眼睛，也很漂亮。”
　　“你身边之人也会有福。”

　　褚栖迟的话语掷地有声。
　　微风拂过，吹动重明额前的碎发。“嗯。”她又应了一声，低下头，遮住自己的脸，遮住...笑意爬上脸的的表情。但仅仅片刻，她便抬起脸，恢复了往常的神情，目光缓缓对上褚栖迟那双写满单纯与关切的眼眸。
　　呼吸之间，褚栖迟突然若有所感，她眨着眼，颤着唇，稍稍偏过头，而后，重明垂眼，温热的唇如她所愿地再次印上她的脸颊。

　　褚栖迟震惊之余，兴奋地捧住自己的脸，眼眸弯成了月牙，对重明歪头：“看！福气来得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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