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外

作者:袅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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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琢磨不透


      自那以后,燕征与韩令公再相见时,已是随主子南巡江南之际。

      行至扬州,边关急报骤至——穆族聚兵边境,大军压境,形势危如累卵。

      危急之际,裴主子特命燕征星夜兼程,返京递送密函。

      此时,裴瑾年方弱冠,新晋封为开国侯,风头正盛。

      燕征入京,自宫中呈递密函而出,正欲出城,行至城郊门下,忽见一辆马车静候于道旁。

      他初以为是贵人候客,未曾在意,只如常下马,拱手行礼,欲作别而去。

      岂料未及启程,忽闻一声清朗高喝,直冲他而来:

      “前方可是裴府侍卫燕征?”

      时值薄雾弥漫,人影依稀,难辨面容。

      燕征一怔,忙躬身应道:“属下正是,见过韩令公。”

      “我等的,便是你。”韩令公声音微扬,“此刻欲往何处?可有空闲,与我叙谈片刻?”

      燕征心头一凛,疑云顿起:

      “属下奉命将赴西北戍边,传递主子口信。不知韩令公寻属下……可是为寻我家主子?”

      “自是寻你。”韩令公语气坚定。

      燕征愕然,一时茫然无措,唯垂首立于原地。片刻后,见对方已踱步至身前,他忙躬身垂首,静候示下。

      岂料那人立定于前,竟久久无言。

      燕征不敢抬头,唯觉气息迫近,心绪翻涌。

      数息过去,四野寂静,唯有风拂衣袂之声。

      正当他以为将如此僵持下去时,忽闻对方轻声开口:

      “你可是这里的人?”

      燕征仍低首未语。

      韩令公见他不答,又道:

      “我说的你或难相信——人人皆道我为救太子,险些丧命。苏醒之后,旧识尽忘,前尘如烟。

      可今日见你,却似见故人重逢。你说,这是为何?”

      燕征闻言,终是轻启唇齿:“……属下不知。”

      “此前我见众人,皆觉荒唐陌生。唯独见你,心间竟无半分疏离。你可曾失忆过?”

      “失忆?”燕征低声重复,眉峰微动。

      此二字如石落深潭,在心间回旋良久,却无头绪。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之人竟是韩令公,正向他发问。

      而自己迟钝至此,实为失礼,忙道:

      “回令公,属下自幼清明,从未有此症状。”

      “你儿时便在此地长大?”

      燕征愈发困惑,只茫然应道:

      “是……是的。”

      韩令公凝视着他,忽而朗声大笑,笑声穿雾破晨,惊起林间宿鸟。

      “我早说你像一人,一个旧日故人。

      此前见人,总觉虚妄,可今日见你,却心魂皆安。你说,这是为何?”

      燕征垂首肃立,始终未敢抬眸。

      面对这位因救太子而神志受创,言语莫测的韩令公,他虽觉其言古怪,却亦生出几分怜悯与敬重——那是一位英雄以残损之躯,执拗追寻旧日光影的孤勇。

      他终是轻声道:“属下……不知。”

      可那声音里,已多了几分温软。

      “罢了,便是去北境,自是要事,此番前去,多加小心,我在这处等你归来,日后再见便邀你去酒楼畅饮如何?”

      燕征闻言,当下惊得跪地,正色道:“

      属下惶恐!自不敢当!”

      “你且不必拘束。”韩令公俯身,一手稳稳托住他拱手的臂膀,力道沉实,将他缓缓扶起。

      “在我面前,不必总以‘属下’自居。

      日后见了我,便如见自家兄弟一般。那些繁文缛节,就此作罢。”

      这令燕征愈加无所适从。

      可他自上马离去时,心内的疑惑更甚。

      而他忽然想起那句:

      “你长得像一个人。”

      这话似乎莫名在哪里听过一般,但此时因主子调令口信终耽误不得,他不禁急急夹马扬鞭而去,而那份熟悉很快在他的呵马扬鞭声中,消散在风中。

      此时他远去的背影落在韩令公的眼中,却成了梦境。

      那年轻人很快消失在薄薄的雾霭中,他不禁转头向身后的下人指着快消失在雾霭中的背影道:

      “他这般,英姿勃发!可是好看极了!”

      此时正值早春之际,冷冽的早春,冒着几分严寒,便是众位仆役因方才急急赶路前来寻主人,面上额头早已挂着薄薄的汗。

      忽闻主子这般言论,却早已见惯,只是附和道:

      “能在裴候的燕侍卫自是少年豪杰!”

      ...

      二人再相见,已是半年之后。

      燕征方从北境戍边归来,风尘未洗,便已奉命出府,前往西街市募兵。

      他刚自裴府出来,眉宇间尚带边关风霜,马蹄下却已踏上京都喧嚣的街市。

      此行肩负重任,然心中却隐隐不安——临行前,他刚将府中一众仆役重斥一番。

      只因主子提及,近日院中规矩涣散,掌事太监张贵已被调离,一时无人统管,这琐务竟落到了刚回京的他身上。

      此事蹊跷。

      他策马而行,心下反复思量:

      主子何以将这等杂务交予自己?

      莫非另有深意?

      正思忖间,已入西街市,人声鼎沸,市井喧闹。

      忽闻一道熟悉声线破空而来——

      “燕兄!...”

      他勒马回首,只见韩令公立于酒楼檐下,锦袍微扬,身后怀揣书籍侍从随行,神色朗然。

      那声音洪亮如旧,却让燕征心头一紧。

      他随韩令公步入酒楼,心中颇感尴尬。

      此前,裴主子曾淡淡叮嘱:

      “你便试着会会他。”

      短短一句,意味深长。

      此刻再见韩令公,燕征竟觉几分陌生。

      对方目光频频扫来,时而打量,时而若有所思,那眼神如芒在背,令他脊背微寒,极不自在。

      昔日城郊那点怜悯与动容,此刻竟悄然变味,化作一丝难以言说的警觉。

      “你上回说,你是京都人士?”韩令公执壶相问,语气自然。

      “回令公,”

      燕征拱手,“家父是裴府的家生奴,小人自幼生于京都。祖籍龙章,但坟茔早已迁至京郊,故土早非旧貌。”

      “龙章?”韩令公挑眉,“何地?远吗?”

      燕征一怔,未料他竟关注此等细节,仍恭敬答道:

      “在京都东北境,快马两日可达。

      然地偏人稀,早已无甚可看之处。”

      “听着倒新鲜。”韩令公一笑,“改日我定要去瞧瞧。你既出身此地,便由你带路如何?”

      “这……”燕征神色微变,“属下对祖籍实不熟稔,且祖坟迁徙多年,旧迹难寻,恐难为令公引路,反失体统。”

      “非要看你祖坟,”

      韩令公摆手,“不过想领略一番风土,添个游兴。你不必推辞。”

      燕征正欲再辞,韩令公却已朗声笑道:

      “怎么?裴侯不放人,还是……你怕见我?”

      燕征心头一震,忙俯首道:

      “属下不敢!只是主子有命,募兵在即,分身乏术,恐误令公雅兴。”

      “非是现在。”韩令公摆手,笑意不减,“待你闲暇,再定议程便是。”

      说罢,似忽有所思,又道:“我娶妻那日,你在戍边?”

      “回令公,”燕征恭声答,“属下正值戍守北境,未能返京,故未亲贺大喜。”

      韩令公闻言,微微颔首,目光沉静,似在追忆什么。

      片刻后,忽而问道:“我妻是裴府的舞姬,你既为裴府侍卫,此前可曾见过?”

      燕征一怔,未料他竟如此直言不讳——堂堂令公,娶一舞姬为妻,在这门第森严的世道,本是自降身份之举,他却说得坦荡自然,毫无避忌。

      燕征身为局外人,竟反生出几分窘迫,仿佛窥见了某种不该窥见的私密。

      他压下心中波澜,端肃道:

      “属下虽在裴府当差,然长随主子左右,多在府外听命,少入内院。而那舞姬……是公主院中之人,由公主近侍管辖,彼此井水不犯,从未照面,故未曾得见。”

      “哦?”韩令公轻应一声,眉峰微动,似有深意,

      “未曾照面,倒也无妨。”说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豪爽笑道:

      “改日我引你相见,认个熟,日后便不必这般生分。”

      燕征闻言,心头一紧,竟霍然起身,继而扑通跪地:

      “属下不敢!此等殊荣,万难承受!”

      韩令公一愣,随即苦笑出声:

      “别动不动就跪!”

      他大步上前,一手扶住燕征臂膀,力道沉稳,将他硬生生托起。

      “我最烦这些繁文缛节。你我相见,何须行此大礼?况且——”

      他环顾四周,酒楼人来人往,已有数道目光投来,

      “在这市井之中,你这般跪拜,岂不惹人注目?”

      燕征被扶起,低首垂目,指尖微颤。

      他不解,为何昔日高不可攀的韩令公,如今竟如此平易近人?

      甚至……近乎亲昵。

      起初,他只觉不适,心中甚为戒备。

      可韩令公再三劝酒,言语诚恳,不容推拒。

      燕征素来被裴主子训诫

      “身为公职之人,当以节制为本,酒能丧志,乱性误事,滴酒不可沾”。

      可今日面对韩令公“大人之命不可违”的坚持,终究半推半就,饮下几杯。

      他常年不沾酒,酒力极浅。

      不过数盏,酒意便如春潮暗涌,悄然漫上心头。

      双颊泛红,眼底蒙上一层薄雾,那层平日里紧绷的恭敬,竟在酒意中悄然松动。

      胆子大了,话也多了。

      他执杯在手,目光微晃,终于忍不住低声道:

      “韩令公……怎地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却更显真切:

      “从前您与我家主子,何曾这般生分?可现在,你与他...”

      他说自此,变“嗝”了一气,说了半截的话又另道:

      “您对我这等下人,竟如此留意,着实……让属下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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