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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涉
虹口靶子路六三园是上海滩有名的高级料亭,数位日本军官都对这情有独钟,他们说这是他们的乡愁。
暖帘在寒风中随意摇摆,门楣上“清水御料理”的匾额竟然已经有些褪色了,原来,它是上海滩的老字号了。
二楼的包厢中全都爆满,各屋门口摆着各式各样的军靴和皮鞋,三味线混着日本话萦绕在榻榻米的纸门隔断之间嘈杂。
“松之间”包厢内,炭火地炉烧得正旺,映得漆器食盒泛着幽光。墙上日历显示“昭和11年12月27日”,窗外风儿在轻打窗子,玻璃上的点点霜花被屋内火盆热气融化成水痕。
一个跑堂的女侍听不懂日语,她穿着伪满“国旗”配色和服,被另一个包厢喝醉的男人摔打出来。
林惊鸿扶了那女侍一把,她手上的青紫直直撞进他眼底。他没有再做其他,走到预订的包间前脱了鞋,走进包间,直接盘腿坐下。
“冈村先生,我受父亲教训,只跪天地和祖宗,没提前跟您说明,多亏您定了包厢的料亭,不然,我恐怕是又要丢脸。”林惊鸿说完,冈村孝直自是不能过多纠缠,只是莞尔一笑,拍了拍手。
一个上了年龄但风韵犹存的女人穿着一身大红缀花和服,踩着一双木屐,推开了门。她同样在门口脱了鞋,亦步亦趋的托着一瓶酒进了包厢,低着头俯身跪在桌子旁,先后为林惊鸿和冈村孝直斟了酒。
冈村孝直向女人点点头,女人放下了酒瓶,又慢慢退出去,关上了纸门。木屐愈行愈远,直到再也听不到了。
“这是獺祭酒,林先生尝尝看,一定合您清淡的口味。”冈村孝直举杯,想要和林惊鸿碰一下杯,结果林惊鸿连杯子都没拿。
“冈村先生的眼光时好时坏,看我看的也不是特别准确。”林惊鸿举起被子,微微抿了一口,实际只嘴唇沾了一点。
“林先生不喜欢这酒,我们就换一个,大日本帝国好酒无数,定有您喜欢的。”冈村孝直放下空酒杯,就要拍手唤女侍,结果被林惊鸿硬生生止住了。
“冈村先生,我还是很喜欢白蝶的,你就这么弄死了她,也太不拿我林惊鸿当回事了。”林惊鸿在桌上扔出的那几张照片,从冈村孝直进入白宅,到他出白宅,紧接着白蝶穿着和服站在阳台上,最后是白蝶切腹自尽,每个画面都清清楚楚的拍到了冈村孝直的脸。
冈村孝直的表情也从一开始的惊愕,转变为诧异,到最后的伤心。他已经叫人去给陈斩秋送钱了,约莫着时间,已经送到了。
那艘船上很少的军火并不那么重要,他做好和林惊鸿扯皮的准备了。若不是陈斩秋说了白蝶的事,他根本不会吐口给三万大洋。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林先生……”冈村孝直刚叫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他意识到他得听听林惊鸿的话,不着急给自己洗干净,本来也洗不干净。
“冈村先生,您做了什么我不想知道,白蝶和我兄弟死了,您得给我个说法啊。”林惊鸿的右手食指指尖捻着桌上最后白蝶去世的照片,温和的说着。
“林先生想我如何补偿呢?”冈村孝直想起陈斩秋的话,也不狡辩,干脆认了。
“哎,我们是合作伙伴,谈钱太俗了。”林惊鸿就知道从杜心九那里换情报是有条件的,这不,他今天中午就接到了这份“代价”。
“我能影响到的码头、赌坊、舞厅、烟馆全部可以改为只销售日本香烟,只要您能提供廉价的烟叶,这个股就算您入了。”林惊鸿压低声音,他的声音在乱哄哄的背景下更显冷静坚定。
冈村孝直懵了,他又喝了杯酒,喝酒之间猜到是杜月笙要做烟草生意,才派林惊鸿来交涉。他发出自己的疑问,“杜先生一直无意烟草,怎么要和日本人合作?”
“是我要和您合作,”林惊鸿的手指点了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张”,“他的手伸的太长,得教训教训。”
冈村孝直眯起眼睛,面上冷静,心里暗笑——中国人一向就是自相残杀的,也好,反正最后是大日本帝国得利。
“私下合作太没有诚意了,林先生,我代表‘东亚烟草’希望和您合开烟草公司可好?”
冈村孝直说完,林惊鸿知道冈村孝直这是不信任他,要直接和他捆绑在一起。
“可以,就叫‘大东亚共荣烟草’如何?”
“我就说我与林先生一见如故,如今更是好上加好!就这么说定了,但我们今天可不能谈生意,林先生,今天,我只是想和您来亲近一番的!”
冈村孝直正好想找稳定的运输船隐秘运送秘密文件,而烟草船无论是隐藏日本特务还是隐藏军用文件,都比单独运送军火安全太多了。
林惊鸿举起酒杯,微微和冈村孝直磕了一下。他又是微微抿了一口,若是炸一次军火船,就出卖一次市场主权,他们又能卖几次。
林惊鸿微笑着摇摇头,冈村孝直拍拍手,上菜了。
上菜的是穿着藕粉色和服的女侍,脸若银盘,眼如钩,鼻翘而挺,嘴朱红,稚嫩又美貌,她梳着一头胜山发髻,面色苍白端上了先付——松叶蟹茶碗蒸,蟹肉上点缀一片金箔。
“林先生尝尝日本的蟹与舟山的比,如何?”冈村孝直收回在女侍身上流连的眼,转头跟林惊鸿交谈。他用银匙直接挖掉了金箔下面的蟹肉蒸蛋,整勺放进口中。
林惊鸿避开了金箔,从碗边舀了薄薄一银匙的金黄,放入口中,接着,他又带着那片金箔再次舀了一匙。
“蟹味肥美不假,可还是这片金子引人入胜。”林惊鸿说完将银匙递到嘴边,吃掉了这带着中国金箔的外国蟹。
“哈哈,还是林先生心直口快。”冈村孝直拍着手,让女侍上了一道刺身——金枪鱼大腹,还配了一瓶新酒。
“这是苏州东山的白梅花雕,酒劲霸道,配鲜最好。”冈村孝直将装着托盘的小碟亲手放在了林惊鸿面前,还给他倒了酒。
林惊鸿刚想拒绝,只听冈村孝直继续说道:“杜先生尝过,说这是辣中鲜甜,评价很是不错。”
话已至此,林惊鸿没法推拒,他拿起日本那尖头筷子,扎住一片生鱼肉,沾满了山葵,面不改色咬进口中。
“怎么样?林先生喜欢吗?”冈村孝直看着林惊鸿将鱼肉咽下,还喝了一口那白梅花雕酒。
“杜先生说好的,自然就是好。”林惊鸿放下筷子,不再吃那生鱼肉。
冈村孝直也不再让,独自享用着刺身。
女侍很快将铁板烧的器具端上来,在林惊鸿和冈村孝直吃饭的小桌旁令立一桌,在桌上放好了需要的食材,雪花纹的神户牛犹为扎眼。
穿白袍梳着兵团髻的日本厨师很快过来直接当桌进行操作,他先用牛脂肪块快速且周到的擦着铁板。
滋啦声飘出油香,配菜洋葱圈、香菇铺底,略微翻拌。
主角神户雪花纹牛肉被请到铁板之上,日本厨师手上刀铲翻飞时高喊,“嗨咿!”
眨眼之间,牛肉血水刚渗之时已经倒转去烧了另外一面,很快在那厨师的又一声吼叫之后,牛肉被放入盘中,端到桌上。
一碟日式柑橘醋配萝卜泥和两碟黄澄澄生鸡蛋液被女侍送了进来,冈村孝直很自然拿了一碗生鸡蛋液,夹起牛肉蘸了些鸡蛋液,接过女侍刚拿上来的米饭,随即吃了一大口。
冈村孝直连吃了两口后,林惊鸿才动筷子直接夹了一片牛肉吃掉了。
“林先生博学多闻,竟然不知道铁板烧如何吃吗?”冈村孝直一直憋着林惊鸿和他一吃吃涮锅时的阴阳怪气,这等好机会,他自然要反击。
“我是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不似冈村先生般自我要求高。我吃东西,只求好吃,吃外来的,更是只求形似。”林惊鸿又夹了一块牛肉扔到那碗米饭上,混着吃了一口,求个吃饱罢了。
“这可是从大日本帝国漂洋过海送来的越光米,是不是比这里的米好得多。”冈村孝直在东京时也难得吃到越光米,在林惊鸿面前显摆起来。
“日本领事馆给杜先生连送了四年的越光米,还是去年杜先生执意推拒,才算作罢。”林惊鸿放下筷子再不动那米饭,米本无罪,可对面这人嘴脸实在太过恶心,他吃不下。
“领事先生确实与杜先生关系极好。”冈村孝直停不住的又吃了一口米饭,软糯香甜,回味无穷。
“也不尽然,杜生生尝了一口,之后的就都分给新进帮的弟子了,都是苦命人,没吃过饱饭,进帮了,至少得让他们吃饱啊。”林惊鸿说完,冈村孝直的脸色变了,喝着清酒,眼神不善。
“其实也不能怪领事先生,米在中国实在不宜用来送礼表心意。”林惊鸿乘胜追击,把见好就收抛在脑后。
“不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吗?”冈村孝直的嘴角还沾着那三分熟牛肉的血水,嘴角是同样泛血的笑。
“当然了,有朋自远方来怡然自乐,每次杜先生都会给领事先生回以瑞士钟表的重礼。”林惊鸿倒了半杯花雕后,手略微一停顿,又倒了满杯。
“自是全心全意。”冈村孝直看林惊鸿难得让步,自己也倒满了一杯清酒,两个酒杯轻靠,一场交易开始了。
粉衣女侍离开了,换成了那之前在另一个包厢被欺辱的女侍,她送上了最后的甜品,刻成樱花的杏仁豆腐上浇了一层红糖,甜上加着甜。
“这里的东西总是太甜,不似我们的抹茶羊羹,苦中带甜,苦甜交融,正暗合‘侘寂’之美。”冈村孝直吃了一口杏仁豆腐,皱着眉毛,喊女侍换了一份抹茶羊羹。
林惊鸿蘸着微甜的红糖水,吃了一口香气四溢、滑嫩无比的杏仁豆腐,没有回话,用行动告诉冈村孝直他的态度。
冈村孝直摆摆手,让女侍又上了一份抹茶羊羹。
“林先生试试真正的甜食可好?这是大和民族的智慧瑰宝。”
林惊鸿本不愿再理会冈村孝直,他是答应了杜心九好好谈生意的,但架不住冈村孝直在这暗暗拱火。
林惊鸿如他所愿,吃了一口抹茶羊羹,笑着轻轻点点头。在女侍低着头要退出去时,林惊鸿轻轻拦住了她。
“这抹茶羊羹中,红豆是朝鲜劳工种的,”林惊鸿拉开女侍的衣袖,青紫的手腕是镣铐留下的痕迹,“而糖是爪哇奴隶榨的,我们中国人确实懂不得这种真正的甜食。”
林惊鸿又吃了一口抹茶羊羹,微笑看向冈村孝直,“冈村先生,羊肝羹本是中国南宋禅宗的茶点,后来日本僧人来径山寺学佛,巧妙学习了 ‘羊肝羹’的做法,而后来因为禁肉令改用红豆来做。至于抹茶,杜先生说过,禅意在茶汤清亮,不该是沫子糊嘴。如果这是您追求的‘侘寂’,那恕我确实难以接受。”
冈村孝直死死按着银勺压在桌上,他面前的抹茶羊羹被吃出一个半月牙,像是在嘲笑他的自大。
“我们用麦芽糖祭灶王爷时,贵国正在用盐腌鲑鱼讨好山神。上海滩的甜味太齁嗓,那不是糖的错,是尝者的味蕾还没习惯享受农耕文明的成果。”林惊鸿将银勺扎在抹茶羊羹上面,看着冈村孝直要抑制不住的恼怒,轻笑出声。
“都是先祖的来时路,没有高低贵贱,您喜欢抹茶羊羹,我喜欢杏仁豆腐,天南地北的,我们不还是坐在一起吃饭嘛。”林惊鸿握紧了在桌下搭在膝盖上的拳头,若不是他还需要日本人的合作,他一定忍不住掀桌子。
“林先生说的对。”冈村孝直让女侍换了个银勺,可也不再去动那盘羊羹。
话不投机,一顿饭吃的不欢而散。林惊鸿有事先离开了料亭,冈村孝直把照片撕的粉碎烧掉也离开回了住处。
冈村孝直在那天夜里收到了“樱花号”失去联系的消息,除了自己和去码头暗中接应的人,没有其他任何人知道船到日期。
浩浩荡荡的自查行动开始,但没有结果。冈村孝直,到底自作聪明,作茧自缚。
冈村孝直让公司压下了白蝶的死讯,只让人宣传白蝶归家休息,暂别事业的消息。他准备在明年白蝶生日的三月宣布她的意外死讯,刚好能把她的遗作炒上巅峰,再赚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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