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伞丢在下雨天

　　回到病房的时候警察早已等在里面，许庭臻要做笔录，他们就出来等着。大概二十分钟过去，两名警察才打开门，临走前要求尽快做尸检。

　　娄叙言看到警察说出尸检的时候，许庭臻的手都在发抖。

　　他又问：“许竞华会怎么判？”

　　女警合上笔记本，叹了口气说：“放心吧，等结合完你的口供和尸检报告，我们会对他进行处理。”

　　“好……”

　　许庭臻袖管下的手慢慢握成拳。

　　娄叙言明白，现在对许庭臻的安慰都只是表面功夫，真要帮到他，只要在他身边安静陪着他。

　　有些痛，无法用言语诉说。

　　许庭臻转过身往病房走，他的背看上去单薄如纸，大风一吹都能把他卷到天上，像一片随时会落下枯叶。

　　然后看着他蹲下来，手摸上男孩的脸。

　　男孩也终于有了情绪起伏，突然抓住许庭臻的手腕，死死拽着。

　　“没想到，居然是我先发现你的存在。”

　　他轻声说着，男孩看着他的嘴型，眼睛微微睁大，手上激动地比划。

　　干裂的嘴唇茫然地张着，可谁都不懂他想表达什么。

　　“你想说什么？”

　　他突然挣脱开许庭臻的手。

　　许庭臻去拉他的手，男孩激动地躲开，喉咙努力发出声音，结果不尽人意，只有难听的嘶哑吼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孙玲突然反应过来，急忙拿出手机递到他手上：“手机手机，打字打下来！”

　　他重重点头，夺过手机在屏幕上敲打。

　　“周祈星。“孙玲轻轻念出来。

　　“这孩子是许竞华的私生子？为什么这么像孟芸啊？”

　　昨天乱作一团，自己就一直没注意，今天这一看才后知后觉的去看这孩子的长相，她这下终于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了，眉关紧锁，视线在周祈星身上打转，

　　“验个DNA吧。”许庭臻站起身，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娄叙言去扶他，被他轻轻推开。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所有人。

　　“我想去看看妈妈。”

　　晕过去以后连余孟芸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就这么错过了。

　　“嗯，我陪你去。”娄叙言看向他，手本能地伸过去要握住他的手，快碰时又蜷起手指，慢慢垂下来。

　　“孙姨，麻烦你看一下他了。”

　　“好，你们去吧。”孙玲看着周祈星，心情实在复杂，现在也只能答应下来。

　　许庭臻在他收回去之前，指尖下滑，先扣住了他的手。

　　孙玲不经意往他们的方向搭上一眼，只这一眼，眼睛忽然瞪大了，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不是说要陪我吗，走吧。”

　　“好。”他将手指挤进他的指缝，只有贴着他温热手掌的时候才会生出安全感。

　　在去太平间的路上许庭臻做了很多心理准备。

　　他在脑子里想过很多种怎么对见余孟芸的方式，明明前几天还会给他削苹果皮，笑着喂他吃苹果的人，现在就孤零零躺在那，不会说话不会动。

　　想不明白，永远想不明白。

　　他们跟在工作人员身后。

　　“里面的，开下门。”

　　工作人员说完按下铃，里面的人推开太平间的门。

　　他跟余孟芸也有几面之缘，知道这是他的家属，心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

　　最后只是一句单薄的：”节哀。”

　　站在这里，寒气顺着腿往上爬，摇晃的灯自带冷气，恐怖的白映在一排排金属冰柜上。

　　这里不仅仅有浓烈的消毒水味，还有黏腻的潮气，甚至是生冷的铁锈味。阴冷的风无时无刻不想钻进骨缝，身体结了层冰似的艰难迈出每一步。

　　护士让他们先等在这。

　　余孟芸闭着眼睛躺在那跟睡着了一样，如果能忽视过分惨白的脸，可惜不能忽视。

　　“妈，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啊，我还没能带着你去过好生活，没能独当一面让你不再受欺负。”

　　他能理解余孟芸平时工作忙不可能一直陪着他，也能理解因为她不和许竞华离婚的顾虑，世界对女人并不友好，而她还想着能忍则忍草草一生。

　　“我没能见到你最后一面，好后悔。”

　　娄叙言向他投去担忧的目光。

　　他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看不出神情的起伏，冷静到近乎冷漠，完全不像一个刚失去至亲的人。

　　正是因为这样的反常，娄叙言才更加担心许庭臻，因为他很少会表达自己想要什么，需要什么。

　　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和紧绷的唇线，一眼能看出他在伪装的人一个已然逝去，一个就在身边。

　　尸检是一个必要程序，也是能让余孟芸得到一个交代的方式。

　　“请问，什么时候尸检？”

　　工作人员回答：“三日内，你也别太劳神了，先去准备其他事宜吧，尸检做完了我会通知你签尸检报告的。”

　　许庭臻机械地点头向他道谢。

　　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死亡不是重点，人死了还有身后事，来这世上一遭受了多少苦难，迈过多少道坎都无法选择，所以又是一条不能回头的长廊，这条长廊或长或短，或宽或窄都不是能他做决定的。

　　他只有走过长廊参观的份。

　　余孟芸一走，所有顺序全然打乱。

　　周祈星是命运的转折点，许庭臻突然就盼望起他的DNA对比结果。

　　对于许庭臻突然提出要回家一趟这件事，娄叙言起初是不同意的。

　　他不想让许庭臻回去，一个是身体还没完全恢复，一个是不想再让他遭受刺激。

　　可他却说：“她好像有话对我说，她最后说的是柜子两个字。”

　　柜子……

　　鉴于房屋被查封，他们回来前跟警方做了报备，要求陪同取物才能进来。

　　下了一夜的雨并没能洗刷掉房子里的血腥味。

　　随行的警察跟着他们进入房间，看着许庭臻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他把两个房间都翻了一遍，最后从他衣柜里找出来一个存钱罐，下面压着一个蓝色文具袋。

　　存钱罐缝隙里插着一张叠起来的纸。

　　他把纸拿出来，展开来看。

　　写给臻臻的一封信∶

　　展信安。你能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去往我向往的地方了，其实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我很纠结，我怕你看到这封信会难过，又怕你看不到会认为我不爱你，可是谁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人生一辈子很短，我活了三分之二已经很满意了。你看到我的诊断证明了吧?很抱歉，我知道的也很晚，去检查已经是晚期了，一开始只是会身上痛，后来又经常会摔倒……害，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晚期以后也不想治疗了，癌症本身就是无解的命题，所以我在截肢和死亡里选择了后者，别怪妈妈，因为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你一定不知道，我小时候学过跳舞，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就觉得跳舞很幸福很美，后来结婚以后就再也没跳过了，有孩子有家庭有工作的人是闲不下来的。

　　算了不说我了，说说你吧。

　　你和圆圆的事你们自己要做好打算，毕竟我陪你们的时间有限，圆圆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样我比较清楚，当时那么容易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是不是很意外？我不想以母亲的身份阻碍你们，作为母亲我当然想看到你幸福，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不少，

　　不要像我一样怯弱，有些人只是活着就要拼尽全力，别做我这样的人就好。你应该也在我身上看到了反面作用，妈妈没什么可教育你的，因为你一直做的很好，不管我和他之间幸福与否，你都是我怀着爱意生下来的珍宝，你的名字就是我对你的所有期望，希望你快乐，希望你自由。

　　只是我有一点放不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找到你弟弟，也许他生活在哪个我找不到都地方，也许他已经离开人世，如果能再见她一面就好了，只一面也好。

　　不要把我放在冰冷的地下，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海葬，可以吗？我的离开先别告诉你姥姥姥爷和小姨，他们年事已高，经不住，你小姨这两年还在事业上升期，她那个性子你也知道，心里藏着事什么都做不好，等事情都尘埃落定再告诉她吧。

　　人不能一直做正确的选择，偶尔也要做一些喜欢的选择。当然了，你喜欢的话就是正确的。

　　乖乖臻宝，再见。

　　最后，照顾好自己，好好生活。

　　熟悉的字体再次拥抱他的眼睛，这一次竟是绝笔。

　　他拿着信的手在发抖，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吞咽又像吃了块带棱角的石头，扎的人鲜血淋漓，每一次呼吸都十分痛苦。

　　他放下信，抬起存钱罐，抽出蓝色文具袋。

　　里面都是纸张类，他就一张张的看。

　　有许庭臻上小学时的满分作文，有上初中得到的年级前十奖状，有比赛证书。还有一份正式的遗嘱，前面字太多，他直接看到最后，遗产继承人是他的名字。

　　还有两张照片，一张他们三人的合照，一张结婚照，应该是只剩余孟芸的一半照片。

　　最下面还有她的X光片，核磁共振等检查报告。他转动着酸涩的眼睛，一张张看起来，上面的时间最早是在五月十六日。

　　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摔碎的碗，带着淤青的腿，早就在冥冥中诉说了一切，只是他发现的太晚，早已无力回天。

　　那些被下意识忽略的偶然，在记忆里逐渐鲜明。

　　有什么东西滴在他拿着报告的手上，一滴，两滴，温热的，烫的他几乎拿不住东西。

　　他举起那个小猪存钱罐，往地上摔下去，发出一声巨响，瓷片立马四分五裂，被碎片包围着的，是两张银行卡，还有一张边缘撕的很整齐的纸条。

　　他僵硬地蹲下身，捡起来。

　　上面写着，臻臻梦想基金。

　　旁边还幼稚的画着一朵小花。

　　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张是他为了开工资办的，也是为了带余孟芸离开金川，他亲手交给她的。

　　当时她还会笑着说儿子长大了就是省心。

　　那些未能亲口诉说的爱意，总会有其他方式来证明。

　　这次汹涌的泪水再也不能遏制住，从眼眶滚出，大滴大滴地掉在纸条上，那些他没能察觉的所有，都如同回旋镖一样扎回他的心。

　　“如果早一点能发现，早一点治疗，是不是就不会成现在这样?”

　　他忽然天真的问，隔着眼中的一层水雾望着娄叙言。

　　他颓然跌坐在地，手死死捂住嘴，单薄的肩膀止不住颤抖，伪装的外壳彻底被粉碎，这时候才露出脆弱的软肉。

　　任何言语都苍白如纸，都不如一个拥抱能传递温度。

　　“许庭臻，你还有我。芸姨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么难过。”娄叙言把他圈住，手臂在他背上收紧，让他靠在自己胸前。

　　许庭臻擦干眼泪以后又回到了以前那个状态，温柔的，内敛的，但都不是真正的他。

　　“周祈星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等DNA结果吧，他的脸真的很像，很像。”这时候他是肯定这个答案的。

　　初见时他就感到一种熟悉的错觉，只不过当时因为场面太过混乱让他无暇顾及。

　　娄叙言将钥匙扣套在许庭臻手上。

　　许庭臻将手举起来，摇晃了一下，问：“干什么？”

　　娄叙言笑起来，牵住他的手：“搬来跟我一起住吧。”

　　就这样，周祈星跟着许庭臻一起住进娄叙言家。

　　许庭臻对他一直淡淡的，他还无法接受这么多现实压在他身上，面对周祈星也是下意识想逃避。

　　这几天他一直在为办各种手续奔波，根本休息不了多长时间，三天不到人看着就瘦了一大圈，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脸颊肉又消掉了。

　　温泠然知道这件事以后给他批了一周的假，但娄叙言就不能幸免了，不过倒是允许他送葬那天可以请假。

　　“他想见我？”许庭臻不自觉收紧手指，生怕手机从手上滑落。

　　这时候三人正围坐在一起吃午饭，扔在沙发上的手机震了好久才被接起。

　　“可以不见……”他按按眉心，又改口：“算了，让我见一面吧。”

　　电话那头最后交代几句就挂断了。

　　娄叙言挑着面，问：“见谁？”

　　“许竞华。”许庭臻语气平静，“沈律师说他想再见我一面。”

　　宋睿羽知道这件事后以后气得恨不得琮玫州过来暴打许竞华一顿，可他不能，他爸的职位摆在那他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是法治社会不能以暴制暴，所以请了最好的律师来帮许庭臻打官司。

　　娄叙言挑面的手骤然一顿，筷子敲在碗边发出一声响。

　　“什么时候，我陪你去吧。”

　　看他紧张的样子，许庭臻露出哭过以后的第一个笑容：“要判完刑以后吧，别那么紧张我，我就是去见见他，也有话想跟他说，你不是该回去上课了吗？“

　　提起这事他才恍然觉得好久没去学校，都已经对开学这事没概念了。

　　“有什么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你，别担心了。”

　　周祈星偶尔抬头看看他们，又很快埋头吃饭，倒是很好养活，做什么就吃什么，还十分有眼力劲，饭后积极帮忙做家务。

　　“DNA结果是不是快出来了？”娄叙言突然问。

　　“嗯，明天吧，”许庭臻说。

　　周祈星有所感应一般抬起头，眼睛直直望着许庭臻。

　　许庭臻伸手轻轻抹掉他嘴角上沾的酱，又给他倒了杯温水。

　　他又在比划。

　　许庭臻不去看了，低头吃自己的饭，味觉消失一般不知是何滋味。

　　手上拿着未拆封的DNA检测时他的心情像坐过山车。

　　打开前的几秒像缓慢上坡，一点点挪到最顶端，抽出来没看到结果之前就是在顶端停留，让人煎熬，目光滑至最后，就是俯冲之势，让人天旋地转，脚下踩棉花一样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根据本次DNA检测结果，在排除同卵多胞胎、近亲及外源干扰等特殊状况下，支持周祈星与余孟芸存在生物学关系。

　　黑柄白刃划开他的幻想。

　　他站在原地，拿着那份报告反反复复的看。

　　意外闯入他平静生活的孩子居然真的是他亲弟弟……

　　真相如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许庭臻心上，焦了一片，弄得血肉模糊，疼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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