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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凌晨三点,夜色最沉最静的时刻,像浓得化不开的墨,又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整个房间、整座房子都吞噬进去。万籁俱寂,连远处偶尔的车声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暖气管道深处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流水嗡鸣,证明时间并未完全停滞。
宋予执醒了。
不是被惊醒,也不是自然睡足。更像是身体在经历了一番疼痛与药物的拉锯后,进入了一个浅薄而脆弱的休憩层,然后被某种内部残余的不适,或者仅仅是过于寂静带来的空洞感,轻轻推回了意识表层。
他睁开眼,眼前依旧是浓稠的黑暗,与闭眼时并无分别。但感官却清晰起来。胃部只剩下一丝隐约的、仿佛错觉般的滞重感,提醒着不久前的折磨。身体是松弛的,甚至有些乏力,是疼痛消耗后的虚脱。大脑异常清醒,没有丝毫睡意,清晰地回放着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黑暗中的敲门声,何闻野不容拒绝的递药,蹲在床边的身影,那些絮絮叨叨的、关于文化节琐事的低语,还有最后那句带着浓重睡意的“晚安”。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包括他自己当时的僵硬、抗拒,以及最后那近乎放任的沉默。
“随你。”
他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两个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说出它们时那种复杂的滋味。不是妥协,更像是一种……在疼痛和疲惫双重夹击下,对某种执着暖流的无力驱逐,最终演变成的、带着自暴自弃意味的默许。
药效似乎已经完全发挥作用,甚至带来些许口干。他想起床头的保温杯,何闻野后来添的热水。他慢慢侧过身,伸手摸去。指尖触到微凉的金属杯壁,拿过来,拧开。水温正好,不烫不凉,温热地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切实的安抚。他喝了几口,重新放回去。杯壁上的暖意透过指尖,丝丝缕缕地蔓延。
放下杯子,他没有立刻躺回去,而是就着侧躺的姿势,在黑暗中睁着眼。目光没有焦点,只是投向房门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何闻野此刻在隔壁房间,应该睡得很沉吧?他今天练琴也很累,晚上又……被自己“折腾”了一下。
这个念头让宋予执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歉疚的情绪,但很快又被更多的、更复杂的思绪淹没。何闻野的存在,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生活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越来越难以忽视。不仅仅是“弟弟回来了”这个事实,更是何闻野这个人本身——那种毫无阴霾的明亮,固执到有些笨拙的关心,总是试图靠近、试图打破他壁垒的举动。
白天在音乐教室,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走进去,站在那里,听着那生涩的琴音,然后给出了那句“受力分析”的指导。现在想来,那根本不是“路过”。那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或许只是被那断断续续的琴声吸引,或许是想看看何闻野所谓“好好练”的样子,又或许……只是不想看到那双总是亮着的眼睛,因为按不好一个和弦而露出沮丧。
还有那条围巾。灰蓝色的,柔软的,带着何闻野气息的围巾。他当时接过来的动作近乎抢夺,耳根烧得厉害。现在脖颈间空落落的,却仿佛那温暖的触感还在。
以及刚才。他明明可以更冷漠地拒绝,可以强硬地让何闻野出去。但他没有。疼痛削弱了他的防御,而何闻野那种平和却坚定的态度,像温水煮青蛙,让他不知不觉就放弃了抵抗。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隐隐明白,却不愿深想的方向。他们的关系,正在以一种他无法完全掌控的速度和方式,滑向某个未知的、令他心悸的领域。超越血缘兄弟的同盟?或许。但似乎又不止于此。何闻野看向他的眼神,那些小心翼翼的触碰和试探,还有他自己心底那偶尔翻腾的、陌生的悸动……
宋予执猛地闭上眼,打断这些危险的思绪。不能想。越想越乱。他习惯了一切的秩序和冰冷,习惯了一个人承受所有。何闻野带来的温暖固然诱人,但其后可能伴随的依赖、牵扯、以及更深的暴露和伤害,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他重新平躺下来,试图让大脑放空。但越是刻意,那些画面越是清晰。何闻野弹吉他时微微蹙起的眉,暮色中转身维护他时眼中的火光,递出围巾时坦荡的神情,还有蹲在床边时,黑暗中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寂静在耳边放大,变成一种嗡鸣。
他忽然很想知道,此刻的何闻野,在想什么?是否也像他一样,在这深夜里清醒着,被某些纷乱的思绪困扰?还是早已沉入无忧的梦乡,梦里或许有流畅的琴音,有热闹的文化节,甚至……有他这座总是散发着寒气的“冰山”?
这个猜测让他心里有些莫名的烦躁,又有一丝极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
就在他思绪越飘越远,几乎要再次被这寂静和内心的纷扰吞没时——
“咚。”
一声极其轻微、沉闷的,仿佛什么东西轻轻撞在墙板上的声音,从隔壁房间传来。
声音很小,在绝对的寂静中却异常清晰。
宋予执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凝神细听。
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很轻,像是有人翻了个身。然后,又是一片寂静。
何闻野……也没睡着?还是只是睡梦中无意识的动作?
宋予执无法确定。但那一声轻响,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他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隔壁房间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一个切实的、存在着另一个清醒(或半清醒)意识的空间。一墙之隔,或许对方也正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想着一些事情。
这个认知,莫名地让这片深沉的夜色,少了几分冰冷的孤寂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牵连。
他犹豫着,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某个荒唐的念头闪过脑海——也许他应该做点什么?比如,也轻轻敲一下墙壁?就像一种回应,或者仅仅是一个信号,表明“我也醒着”。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迅速掐灭了。太幼稚,太莫名其妙,也太……越界了。这根本不是他会做的事。
他重新闭上眼睛,试图强迫自己入睡。然而,注意力却不受控制地集中在耳朵上,捕捉着隔壁任何一丝可能的动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边再没有传来任何声响。
也许只是听错了。也许何闻野早就睡着了,刚才只是梦中的动作。
就在他准备放弃聆听时——
“嚓……”
一声极其微弱的、短促的,类似指甲轻轻划过纸张,或者是什么细小物品被挪动的声音,再次从隔壁传来。这次更轻,几乎像是错觉。
宋予执可以肯定,何闻野醒着。
这个判断让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为什么醒着?是因为晚上被自己“折腾”得没睡好?还是因为……别的?比如,也在想着今晚的事?想着他们之间这些理不清的乱麻?
他不知道。这种对他人内心世界的揣测和在意,对他而言是陌生而不适的。他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控(至少是表面的),习惯了对他人情绪的无视。但何闻野不同。何闻野的情绪总是直接地写在那双眼睛里,写在那张带着小虎牙的笑脸上,也写在那份固执的关心里。他无法完全无视,甚至……会被牵引。
寂静再次蔓延,但这次,寂静中仿佛有了内容。两个清醒的少年,隔着一道并不算厚的墙壁,各自躺在黑暗里,被同一种微妙而难言的气氛笼罩。没有人说话,没有更多的声响,但“知晓对方醒着”这个事实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无声的、奇特的交流。
宋予执甚至能想象出何闻野此刻可能的样子——或许也像他一样平躺着,望着黑暗;或许侧着身,怀里抱着那个旧柴犬玩偶;又或许……正拿着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小半张脸,他可能在看着什么,或者……想发信息?
这个猜测让宋予执的心跳又快了半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枕边的手机。屏幕按亮,冰冷的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时间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通知栏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新信息。
他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无意识地摩挲。然后,他点开了和何闻野的聊天界面。最后两条信息,依然是他发来的“G和弦的拇指位置,记住了”和“晚安”。自己这边,没有任何回应。
鬼使神差地,他的手指悬在了输入框上方。
要发点什么吗?比如,“怎么还没睡?”或者,“胃不疼了,谢谢。”又或者,只是回一个简单的“嗯”?
每一种措辞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都觉得不合适。太生硬,太刻意,或者太……亲近。最终,他还是按灭了屏幕,将手机塞回枕下。黑暗重新降临。
他到底在做什么?像个患得患失的傻瓜。这根本不是他宋予执。
懊恼的情绪涌上来,混杂着一丝对自己的无力感。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所有外界的干扰和内心的躁动。枕头上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属于他自己的气息,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清冽的皂角味,那是他惯用的洗衣液味道。
时间在缓慢的呼吸和心跳中流逝。身体越来越放松,疲惫重新上涌,睡意如同潮水般,一点点漫过意识的堤岸。在即将彻底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宋予执脑海里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明天,面对何闻野,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是恢复成那个冷冰冰的、拒人千里的“哥哥”,还是……
他没有想出答案,意识便滑入了黑暗。
而在隔壁房间,何闻野确实醒着。
他侧躺着,面向墙壁,怀里并没有抱着玩偶,而是将那只旧柴犬玩偶垫在了脖子下面。黑暗中,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亮晶晶的,毫无睡意。
刚才那声轻响,是他不小心膝盖顶到了墙壁。而后来那声“嚓”,是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划过了手机屏幕的边缘。
他也睡不着。
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反复回放着晚上发生的一切。宋予执苍白脆弱的侧脸,他递药时对方指尖冰凉的触感,那强装冷漠却掩不住疼痛颤抖的声音,还有最后那句近乎默许的“随你”……每一个细节都让他心头酸软,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宋予执的胃病根深蒂固,也知道他习惯独自忍耐。但亲眼见到,和仅仅是“知道”,感受天差地别。那种看着对方在疼痛中蜷缩,却只能递上药片和温水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希望能做得更多,却又清楚地感觉到宋予执那堵无形的墙,将他大部分的关切都挡在外面。
“随你”……这两个字,在寂静的深夜里反复咀嚼,似乎品出了一点点不同的意味。不再是纯粹的冷淡和拒绝,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带着疲惫的放任。就像冰层被暖流反复冲刷,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裂缝。
这让他心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被微风拂过的火苗,轻轻摇曳了一下。
他想起傍晚时宋予执在音乐教室的“指导”,想起那条被接受的围巾,想起公交车上那个“再说”。这一切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宋予执在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接受他的靠近。即使这接受伴随着抗拒、别扭和退缩。
这种认知让何闻野胸口发热。他知道这条路不会好走。宋予执内心的冰封太厚,创伤太深,还有那场火灾的真相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但他不怕。他本来就是那种“爱管闲事”、看到别人痛苦就无法视而不见的性格。更何况,这个人不是别人,是宋予执,是和他被同一份母爱联结、命运紧紧缠绕的“哥哥”。
他摸了摸胸口温热的平安扣。母亲苏薄给予的这份联结,不仅仅是血缘(实际上也没有),更是一种更深层的、关于救赎与温暖的传承。他现在做的,或许正是苏薄会希望他做的——去温暖那个被困在寒冷和伤痛里的孩子。
思绪又飘到文化节。他的吉他练习还需要加把劲,至少要达到能不“吵人”的水平。不知道宋予执他们的模型进行得怎么样了?那句“再说”,有没有可能真的变成一次实际的“帮忙”?想到或许能走进宋予执那个充满精密仪器和理性秩序的世界,何闻野心里涌起一丝好奇和隐隐的兴奋。
他也听到了隔壁极其微弱的动静,比如宋予执起身喝水时,床垫轻微的吱呀声,还有保温杯放回柜子上的轻响。他知道宋予执也醒着,或者至少醒过。
有那么一瞬间,他冲动地想拿起手机,再发一条信息过去。不需要问“胃还疼吗”这样的废话,也许只是发一个简单的表情,或者一句没头没尾的“哥,睡吧”。
但他最终没有。他怕过分的打扰,会破坏今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一点点脆弱的平衡。宋予执需要空间,而他需要耐心。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自己平稳的呼吸,感受着夜晚的寂静,以及一墙之隔另一个人的存在。这份存在感,在这个深夜里,并不让他觉得被打扰,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心。仿佛知道对方就在不远处,同样清醒着,同样被一些思绪困扰着,他们之间那堵有形的墙壁,反而让这种无声的“共处”变得安全而私密。
夜色一点点变淡,窗外天际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灰白开始渗透进来,预示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何闻野的困意终于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加汹涌。他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角渗出一点生理性的泪水。
在意识沉入睡眠之前,他最后模糊地想:明天早上,见到宋予执,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像往常一样普通的“早”,还是……
他也没想出答案,便被温暖的睡意彻底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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