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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滴霖霪
此时,地面上的吕肆海与夏浔二人正纠结于如何才能快速地打入夺魄宫老巢,一旁的华雷吟在帷帽之下悄悄地端详该二人,默不作声。
“……你将小花与董公子一道送走了?”吕肆海向夏浔开口问道。
夏浔将一双眼斜斜地一抬,吕肆海并不比她高非常多,因此不用抬头便能望见全貌,闷闷地:“嗯。”
此刻,夏浔的唇上干裂了,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几个血豁口,还都是新鲜的红色,看着有一些扎眼。
哎,其余的地方都与师兄师姐相去甚远,唯独这一点……呵呵。吕肆海悄悄看着,回想道。
她的亲爹夏川也是一样的,习于在紧张之时咬嘴唇。
双目刚刚失明的那几日里,本来薄薄的双唇竟被他咬的肿胀而血肉模糊了,叫李澜毓很是心痛呢。
关于夏浔的童年,他全都是从华雷吟那儿听来的。吕肆海不得不同情与怜惜这个坚韧的孩子,她的决心与坚守亦值得嘉奖。
可惜此时此刻,他担心夏浔被这近在咫尺的仇恨熏了心,便绞尽脑汁地想要分散下她的注意。
他想:弦绷太紧,要断。
于是吕肆海又轻声在一旁敲击着,笑道:“董公子不能陪你一道来,要伤心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眉头飞速地向下一压,话音里明显带了不快。
张口时,她尝到唇齿间一点铁锈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又咬破了,随后伸出手背便要若无其事地擦去。
“哎呦,别拿手擦呀!这越抹越疼呢!”吕肆海倒是很怕她伤了,赶忙将她抬起的一只手向一旁不轻不重地按去,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随口问,“小夏没个帕子什么的?”
“没有。”
夏浔感觉有些好笑,他何时变成了这样多管闲事的一个人?却也懒得同莫名其妙的吕肆海作对——不让擦,那么便舔掉好了。她紧接着很快地将双唇一抿一吮,血迹与翘起的干皮便消失无踪了。
这……只怕是治标不治本啊。吕肆海哭笑不得了。
“改日便叫董公子为你带一罐油膏来吧。”他做出一个将油膏抹在嘴上的动作。
这样的一句,反倒是令她浮想联翩了——晨间董云天也总是要在唇上抹一点油膏,抹完后他的双唇发亮,好像还有一些甜的气味。
“你总提董云天做什么?”
夏浔似乎又有些警惕起来,不过比起刚才那番英勇就义一般的神情好多了,吕肆海一乐。
“他与你,感情不是很好么?”于是吕肆海继续推波助澜。
他的盘问叫夏浔难得地有些脸热,紧接着又色厉内荏地反问道:“你是从哪儿得知的?”
吕肆海被她说得一惊,心想:诶呦?这……对不住了董公子,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怪我怪我!
不过见夏浔顺利地中了他话中一个小圈套,吕肆海便咧着嘴,得意洋洋地亮出他那一口白牙:“哈哈!什么哪儿不哪儿的?我可没讲是姑娘小子间的感情!”
夏浔无言,自认理亏,将头微微地偏向另一边去,不看吕肆海,而后加快了脚步。她觉着在这样的一个关头之下,同吕肆海掰扯这些不紧要的事儿纯粹是浪费时间。
可吕肆海却是叹了口气,大步追上前,轻拍着她肩道:“你别这样的嫌我烦呀……我不是要去拿你和董公子之间的关系说事。”
“这个,你收着。”
吕肆海自衣兜间摸出一块米白的旧手帕,将它塞进夏浔空空的一只手中,挂着笑看她。
甫一展开那可疑的旧帕子,上头用红线绣得的她名姓便赫然在目了。
在二人身后旁观的华雷吟见了那小帕,也是怔然一瞬——他还有这一招?
夏浔捧着那一小方,沉默地凝视,如同铺展开的是一段残古的经卷那般,用指头轻轻抚摩,又怕它要碎裂了,扑簌簌地从指缝当中流失去。
吕肆海垂着眼,手指悬空在白帕子上:“这个‘夏’字,是你娘李澜毓,我的师姐,事先绣的。”
夏浔的一双眼好像睁得大了一些,也更加亮了一些。
而后他的手指又扭捏地滑到了帕面上的第二个“浔”字去,此时带有了一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呃,这是……这是,李师姐手把手教我绣上去的……”
那个“浔”字,比起第一个来,绣得果真有多了几分毛糙,右半部分也不够紧凑,那最后的一个针脚,还收之过急,将一小片帕牵得鼓起一个薄薄的小包儿来……拼在一道,说不上多么的相称,却又奇异般地有种滑稽的和谐在。
二十年前的月夜里,夏川卧在床上,李澜毓将这帕与红针线交给吕肆海,托他代夏川,为这尚且年幼的婴孩留下一些东西。
吕肆海先是推托着不愿意绣,他将自己的肩膀耸起,一双手背在身后,李澜毓见后微笑了,说要教他。
那月光将白布帕照得很亮,铁针也闪着一点光,于是他属于孩童的手便被李澜毓包在了手心中,弯弯绕绕地绣下了第一针、第二针……
完工后,他盯着那一个有些歪斜的字,感到莫名的丢面——实在是与他写出的那一手字太不相符了!
他从前所临过的羲之兰亭、颜筋柳骨……此刻竟都背他而去了,最终是凝为这样一个抹不去的“浔”字。
吕肆海便有些羞赧地求着李澜毓将才绣好的红线拆掉,说要师姐自己重新绣一个好看的上去,再绣上一朵花儿、一只彩蝶……也都是要比这样好得多的多的。
李澜毓高高地站在一旁,捏着绣帕的两角,很满意地看了又看。而吕肆海才长到她齐腰的位置,只好蹦跳起来,挂在师姐的肩头上,焦急地要去抢走那一方白帕儿,却又不敢大声呼喊,害怕会将他虚弱的夏大哥自睡梦中吵醒了,实在气急,似乎几欲掉下泪了。
她却只是笑着,如欣赏着吕肆海的一番杰作那样,将帕儿叠成似嫩豆腐的块,轻手轻脚地走向屏风后的小摇床,伸手将其塞了进去,恰恰好贴在女婴的面颊旁,浅淡的色为眼下景平添几分安详来。
女婴无意识地去捏住帕儿一角,梦呓一般地咂起小嘴,将吕肆海的心思也看得柔顺起来,他扶在摇床边,张着口望着这样一个幼小的人儿,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绣得好,她喜欢呢……”
那时,李澜毓尚且健全着的左手,轻轻地放在了吕肆海的脑袋上,安抚着他,也安抚自己。
“她愿意拿这帕儿擦汗、拭血、抹泪、搓香粉……都随她的吧。”
“我们的这样一片心,系在她身上,牵在她手边,这便足够了。”
岁月水一般地流去了,这白里二点红的一片,终究也是兜兜转转流回到了原主的手中。夏浔的指头越捏越紧,她的嘴唇也再度抿起,却没再咬出口子来——似乎是收敛了许多的,吕肆海望着她想。
“或许我是有这样的一个机会,将你从李澜泽的手中挽留下来的。可惜我当时太年幼,太弱小……我追悔莫及,却无可奈何。”
她明白吕肆海讲的是在马背上的那一件事,而她恰巧也记得,于是摇一摇头,以作回应。
“如今,你好好地长大了……”他回头看一眼华雷吟,笑了,“我想,我应当是有愧于师兄师姐,也有愧于小夏你的。”
“正因此,我不好放手叫你一个人横冲直撞地去对付吕擒龙了……他是个极为心狠手辣、花样颇多的。你还这样的年轻,若是不慎着了他的道,折了命……”
“那么我与雷吟,便当真无法同师兄师姐、同小花、同等待着你的董公子交代了……”
他这一番话是当真掏心窝子的,讲得这样恳切,句句有理而周全,面上神色亦凝重了。
夏浔有所触动,也是被他从前到后的这些举动弄得有些讶异——事实上,抛去吕肆海为她打制背上一杆枪之事,她对于此人的印象并不算好,可也一面因受惠于人,一面又因他作为华雷吟师兄这身份,从而不大好将对他的不满写在脸上。
于其一生当中,夏浔尤为鄙视恃才傲物、随意指摘他人者。
本以为吕肆海不过亦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汉,仅凭顺他心意,和上几句好话便可,却不曾想他还有这般招摇皮囊之下的一颗别致玲珑心,与心深处赤忱的一片责任抱负……夏浔深省了从前的以貌取人,吕肆海今日所言种种,也着实足以教她另眼相看了。
她持帕子的手松一松,再紧一紧,最后抚摩过上头的二红字,这才将其抻平,而后细细地叠起,按在自己心口正中。
“多谢你……吕大哥。”
这后吐出的三个字,她是做足了准备,才放平了心,学着花鸿霖的腔调说出的。
讲完后,夏浔不大好意思地将她那一颗脑袋低下了,绣帕也被顺手藏在了衣襟当中。
吕肆海还当自己是呆傻了,错听了——她可从没喊过自己一句大哥呀!于是喜出望外地弯下腰来凑到她面前,笑眯眯而又贼兮兮地问:
“你终于肯认我是你的大哥了!我的小妹!你再喊一声,好不好?”
吕肆海此刻正如同一只欢喜的大毛狗一般,夏浔被他逗得好笑,抬起头来,将嘴角轻轻地向上一弯,垂着的眼轻轻一瞥,似是喂他吃了一记眼刀,道:“不好。”转头便要向前方行。
那大狗顿时便蔫了,眉尾与嘴角一并垂下,却还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夏浔身后走着,她见此人始终是这样一副模样,实在是忍俊不禁了,随后半偏着头,看着吕肆海委屈的神色,低声说:
“真的多谢你,吕大哥。”
“小妹便不要喊了……我们也算作是生死之交了,走吧。”
吕肆海闻言,一双眼不知是浸了泪还是如何,便哗一下地闪亮起来,他很快的将自己宽阔的脊背打直了,与夏浔肩并肩地走着。
二人身后的华雷吟,不曾停下脚步,在心底暗暗地想:
事实上,夏浔与吕肆海是两个很相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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