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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那日之后,新帝即刻下了旨,一甲中除了白远川外的两人皆归翰林,惟有他一人入了刑部做官。
封的官职并不大,但新帝的意思已经昭然。但凡得了什么消息的人,都开始在府中自危。毕竟在刀刃落下之前,他们都不知究竟谁才会是这次的弃子。
京城里吹着的春风不再料峭,白远川亦换了身薄衫。还是从扬州铺中送来的料子,家中自裁的衣裳惯例挑了他常穿的颜色。又因他得了榜眼之名,专门做了几件绛色的长衫。
似是借过窗外的桃花,染在他身上,恰配了腰间的折扇。
新衣正赴美人约,他先在楼下点了半壶茶水。
静坐去瞧来往的人,白远川为自己斟茶。谢不宁此刻正在厢房中候他,他就得重新理过。
他向来不求仁义和虚名,但其中的利害却不能不知。
谢青若那日单独见他点了科举舞弊之事,如今他已挂了刑部的名,查案的事自然落到他的头上。
或许都不用他去亲查,他不过是具傀儡,开口言说其他人不能言之事便可。
入朝为官,得偿所愿,他现今只有谢恩的份儿。
不然这份差事会先成他的祸患,将他害进狱中。
苦涩的茶凝起他的心神,还有一事更让他挂心。之前不去想,今日要见谢不宁倒是突然忆起。
谢不宁与谢青若间到底有何等的龃龉,以至于有琼林宴上的局,又有殿中最后的一问。
他观谢不宁怎会有新帝观谢不宁更清楚,他们才是天家对弈的骨肉。
自己又该在何时在他们二人之间择定?
思及前路种种都多晦暗,白远川饮完盏中的热茶,徐步上楼赴约。
要拿他做棋子,总该舍得以身饲他,金银之外,还有食色,食色之外,或许还有那实在难得的几瞬真心。
他抬指轻叩那扇已经闭起的门,耳边落得自己敲出的声响。
“谢郎。”应声而入,白远川先闭了门,抬眼再望是一袭白衣。
白衣胜雪,谢不宁离窗更远,不被那处春色所染,于是显出不同那夜的冷淡。
他照样唤着那夜的称呼,含情的意味总算肯敛上几分,压出些许郑重。面前的坤泽不在雨露期,今日也定然没有要和自己继续相谈那夜的意思。
白远川的目光顺着束起的墨发往下,落座到谢不宁面前看得更细。
冷硬的眉眼下是极薄的唇,他吻过尝过,倒还从未听过谢不宁的谋算。
他自然记得从扬州歌女处听得的暗信,也记得在京城里听得那句应他。
白远川再为自己倒了盏茶,声音落得比刚才轻,“我现在知,在朝中只有两字最是常提。”
“那便是难也,难也。”
人面桃花,谢不宁瞧见白远川那身绛色的衣衫。谢青若旨意已下,并不出他所料,授了刑部员外郎的官职。
科举舞弊最是难查,即使谢青若提早布局,惹急了朝中旧党终会落得鱼死网破的下场。再说,除了礼部之外,六部中真正忠于谢青若的人自然寥寥。
白远川名列一甲,又是扬州富商出身,对江南的事不能再熟。
他忆起那夜指尖的湿濡,同时忆起赠出去的那支金钗。
难也,由白远川说这二字倒显出几分虚情,倘若真的难也,今日此人断不会赴约。
“刑部的员外郎不算难做,在翰林之前先入六部,你说何事难也?”
“谢郎啊,”白远川望向那双眼,看不到多少春色,“诸事都难也。”
他在心里轻念着难也,又为谢不宁这一问再理朝中局势。
有些事面前的人迟早都会知晓,瞒过一时并无多少裨益。
京城终归不似江南,在茶楼之中,他的面前已不再是会慰他的温香软玉。
他只能事无巨细地交代,又偏偏要将自己藏好,藏好从其中牟利的野心,藏好两边相交的心思。
“陛下要我去刑部查案,区区一个员外郎,我能查什么案,又该查什么案?”
那日的威逼他记得清楚,在此刻嗓音又轻些,搭上几缕凄怨。
他在帝王面前只有回答知与不知的份儿,江南,扬州,做上半个买来的官,上任的第一件事倒是先断他人财路。
“秋闱与春闱都是国之要事,倘若真的有人欺君欺民,那便该是多深的根系,卖题求财的事,我不过知其中一二。”
“十分只知一二,这案子恐怕就很难查得下去。”
谢青若那日说,到时会有人助他,这些人里面,谢不宁也在其中吗?
“谢郎也知另一件事,”白远川抿着茶,品过茶的苦香,“若论去岁的秋闱,我亦是仓中硕鼠,查他们,不也是绝自己生路?”
这是新帝所握的筹码,只要此事不过,在这棋局当中,他哪有择主的余地。
“查案伤他人之财是一难,查案绝己之生路是一难,”他斡旋其中,弯下的眉眼却不像为此忧愁,“这两难或许可解,可一旦解完,我猜今后便会更难。”
帝王要他做落在江南的刀刃,分明是将他推出去做明晃晃的靶子。
明枪暗箭,他在朝中无人,今后除了攀附天家,便没有其他路能选。
可他并非忠君贤臣,做了官,就绝非会再读圣贤书。
如此虚与委蛇,他便觉出百口莫辩的委屈。
这般委屈,倘若有一分的真心,便在生利的唇舌下变作十分。
“还请谢郎教我。”
不入翰林先入六部,谢不宁想起面前人真正所求,倒恍然的确有件难事,却非白远川所言的任何一件。
刑部到户部相离甚远,登科便进六部看似平步青云,不过率先树敌而已。
历来和朝臣旧党所制衡的无非清流之辈,白远川可跟清流二字沾不上边。
论清流尚有过刚易折之言,放在扬州富商出身的人身上,将来又该是何等景况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要查什么案,刑部就查什么案。”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鼠患成灾,若非早有提防,何必多行险棋,将舞弊的大案交与刑部的一个员外郎。”
未关好的窗子被风吹开,温煦的暖散进来,新发的芽悉窣出声响。
吹进来的这缕风照样停在谢不宁身上,将落下的一绺长发从白衣上暂且摘去。
他似乎在下一局已有定论的棋,即使面上再冷淡,被春风一过,还是能瞧出些许运筹帷幄。
“仓中米粮甚多,硕鼠早已有窝,将饵料投在鼠聚之处,也该怕几分变则生乱的道理。”
“秋闱所涉之人太多,若要一网打尽,那朝中怕是再无能臣。”
当年费心甚多才有江南贪墨一案,如今不会再有人请命自去江南走一趟。
谢青若此举,也无非是效杀鸡儆猴。
“无人敢查,也无人会查,既然无人会查,何必再忧心自绝生路一事。”
“员外郎已是刀俎,最该忧心的应是案边鱼肉。”
“你不会查,陛下更不会让你查。”
他轻轻笑起来,“只不过这条生路始终握在陛下手里,御臣之术不过此般,只要你肯忠君。”
白远川不会是忠君之人,更不会是忧心之人。
商人逐利,他们所做的生意未必就比朝中党争更清白。
更何况白远川最初抱了捐财买官的心思,若非以后会有重利,这样的人怎么会舍得财帛。
“陛下要查,只会借着春闱舞弊的事往下清理旁支,”谢不宁的目光转向窗外,临街而望,他瞥到一片相似的绯色。
“陛下谋划至今,何用一个员外郎亲自查案,你不过是花些时日鹦鹉学舌。”
“至于伤他人之财,并非取人性命,员外郎有何做不得?”
那样冷淡的视线不再看自己,白远川也顺着谢不宁的目光偏头去看窗外。
“谢郎如此说,莫非不取人性命,伤再多钱财都可当作舍小保大?”
“可是我又怎知陛下想要我说的话,不会取我性命呢?”
谢不宁不会无故见他,而他正有取人钱财的野心,也甘愿卖些筹码,任谢不宁驱使。
毕竟他们二人是对弈,既然是对弈,利害之间必有各自权衡之术。
“既是刑部查案,又是事关科举的重案,供词物证都需勘误校对,以免有所疏漏。”
“员外郎入仕未久,多谨慎些想来并无大碍。”
“那谢郎以为,或有哪些不妥之处?”
他问出来,将面前这盏茶推过去,供谢不宁沾水描字。
谢不宁抬指拢袖,指尖沾了还温热的茶水描在桌上,水痕蜿蜒出极淡的字,很快便从白远川眼前褪去。
“春闱虽是礼部主办,但总归要牵涉其余几部,人多眼杂,朝臣又多爱借题相互攻讦,难免有些不实之言。”
茶水勾勒出来的名姓甚至有扬州官吏,白远川一一看过,默记下谢不宁要保的人。
不多不少,到底有无实证,恐怕很难以攻讦之名盖棺定论。
这是要试自己,也是要用自己。
桌上的茶水了无痕迹,纷纷落花倒被春风借窗送来。
“难也,”他望向美人,思及极险的前路,“又非也。”
“今日是谢郎邀我,不知待事成之后,”白远川又弯了眼,将那片吹来的落花从桌上拂去,“我邀谢郎,谢郎可还愿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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