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西有个桥三

　　元盛一十七年，秋末。

　　漠西战败一案，着刑部与御史台核定，交由圣人裁决。圣人言此役牵扯过多，虽则有通敌叛国之人从中作梗，但将士死伤惨重，主将难辞其咎，着镇西侯桥宗玄削去爵位，收拢兵权，以待后用。其子桥恂，虽则前处有罪，但复又能戴罪立功，收复疆土，留任上将军，于漠西戍边。

　　另，圣人重新派遣成阳侯周颙璋接替明德侯卫征，统领漠西。

　　此诏一出，桥府上下如柳暗花明，拨云见日。

　　诏书从刑部传到了桥府，看着硕大的镇西侯府的牌匾被缓缓摘下，又重新挂上了桥宅二字，王氏心绪难定，她一边依依不舍往日荣光皆如烟云，一边又为夫君能平安归来而暗暗庆幸。

　　身侧的云姨娘和越氏安抚着她，另一侧的桥恪和桥惟桥恒兄弟窃窃私语，倒是桥宗成冷静了两分，“现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宗玄接出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是是，弟妹，我们先把人接回来。”越氏立刻应道，“我们已派人将这个好消息传至了钦州，要是老爷子身体好，说不定还会来京中看望弟弟呢。”

　　“老爷子的身体如何受得了颠簸？”王氏抹着眼角，有些震惊，越氏却笑吟吟接着道：“先不说别的，先套马车，去刑部。”

　　越氏的声音刚落，远处的桥绾走了过来，“母亲，伯娘，伯父，我已经让人把马车套好了，想问今日是谁去接父亲？”

　　王氏看着越氏，又看向桥宗成和几个孩子，忽而止住了泣声，镇静道：“都去。”

　　“好，都去都去。”越氏轻轻一拍王氏，便回了桥绾。

　　桥绾一应声，招呼着马夫赶着几辆马车走了过来。

　　街上声音连连，鞭子碰撞马背的声音，一点点敲在车内人的心底，待听得帘外一声‘吁’的叫停声，车外马夫应了一声，王氏几人便由着仆役扶下了马车。

　　重新站在了刑部大牢的门外，却是与往日天差地别，王氏整理着衣衫，又握住云姨娘的手，提了口气便往台阶上而去。

　　大牢外的衙役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提着笑意迎了两步，“可是桥夫人？”看着王氏轻轻点头，便侧开了身子，“夫人稍等，沈大人已经去请了。”

　　王氏默默点头，身侧的王妈妈从袖口拿出两个小荷包，递给了两侧的衙役，“请各位沾沾喜气。”

　　衙役笑着接了过来，愈发对着几位恭敬起来。

　　只是他们等了好一会儿的功夫，仍旧不见来人，那门口的衙役也暗暗觉得奇怪，便有一人要入内去催，只是刚入了两步，却被里侧匆匆而来的衙役撞个正着。

　　“你赶着去投胎啊，这么着急忙慌的。”那被撞的衙役不满道，撞人的衙役却慌张道，“桥，桥大人没了。”

　　声音震天，越过那衙役，又飘向了大牢门外的桥家几人。

　　王氏忽地一怔，目光垂垂向里侧盯去，桥宗成一个快步走了进来，拉住那衙役厉声问道：“谁没了？”

　　衙役有些恍惚，又被人勒住，脑子一怔便脱口而出道：“镇西侯没有了，镇西侯在牢内自缢了。”

　　“胡言乱语。”桥宗成一怔，立时就要往里走去，被撞的衙役先反应过来，急忙拦了两步，“桥大人，刑部大牢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还是等小的先进去查看吧。”

　　桥宗成没有理会，仍旧想要往里闯去，大牢门外的王氏几人也反映过来，跌跌撞撞地往里赶去，只是众人刚行了几步，就遇到了从里而出的沈朝，他对几人一扫，厉声吩咐着身侧的衙役，“立刻去通知林大人。”继而又将目光放到了王氏的身上，“桥夫人，请跟我来吧。”

　　圣京的秋日很美，与漠西单调的荒漠不同，它总是带着别样的色彩，和别样的命运。

　　桥络从城外赶回来的时候，便被桥宅门外的情况吓了一跳，她快步走了进去，门口的桥老叔步履匆匆地迎了上来，腰绑白带，面色沧桑，“三小姐，你可回来了？”

　　“府中出了什么事情？”桥络眉头一跳，心底猛然生出一阵慌乱，脚下却快步朝着中堂而去，身后的桥老叔紧紧追了两步，才哽咽着回道：“侯爷，侯爷去了。”

　　桥络脚下一停，身子猛然晃动，而后转过身子打量桥老叔的眼底带着两分凌厉，“桥老叔，你是糊涂了吗？”

　　“老奴也想是自己糊涂了……”桥老叔哽咽的声音更大，身子晃晃悠悠似有倒下的征兆，桥络目光忽然落在他的腰间，心中大震，喉咙生出两分干涩，顾不得去扶那摇摇欲坠的桥老叔，她转头朝着中堂而去，然后跑了起来。

　　待一入中堂，便看到中间榻上躺着的男人，两侧堆着的男男女女哭作一团。她忽而停下了脚步，不敢再上前，只站在门侧，看着榻上的男人，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如今却是一副最陌生的样子。

　　前方哭得最大声的桥恪抽噎着，一口气未提上来，身子一仰便向后栽去，倒在地上又继续哭着，挣扎两下便要再冲到父亲面前，侧首间却看到门边站着一人，他一抹眼泪看清了来人，扑腾着起来冲了过去，“三姐！三姐！”一下撞入了桥络的怀里，撞得她后退了一步才止住了身子，“三姐你终于回来了，父亲没了，父亲没了……”

　　桥络掰开桥恪的双手，将他推在一侧，直直地向着前方走去，越过了桥宗成一家担忧的目光，又越过了桥绾意欲开口的踌躇，身子一晃，便跪倒在了王氏和云姨娘的身侧。

　　云姨娘想要扶她，她一挥手，目光定定落在母亲的身上，轻轻拉起已痛哭得难以直身的母亲，才敢正眼放在了父亲的身上，手伸向鼻下，轻轻蹭着已经冰凉许久的面庞，忽而双眼一睁，生出十分怒火，“父亲是被人勒死的？”扒开衣领下的脖子，桥络转身问道。

　　“不，宗玄是自缢。”桥宗成立刻回道，“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刑部大牢那边也对得上。”

　　“圣人已经对此案做了裁决，父亲又怎会自缢？”桥络怒道。

　　桥宗成叹了口气，才慢慢回道：“大牢内留有宗玄的遗书，信中尽述对酌牙滩一役罹难的八万将士的愧悔，日夜折磨之下，终是无法自谅，最终，选择以命代偿。”

　　“以命代偿？”豆大的泪珠如水一般从眸中流下，桥络的声音却仍旧激烈，“日前伯父与我一同见过父亲，何曾在父亲身上看到难以自持，短短几月，本该释放的时候却生了差错，伯父你信吗？你能信吗？”

　　桥宗成一怔，说不出半句话来，身侧的越氏立刻接了过去，“人已经没了，我们自己家人如何吵闹都生不出结果，这信已经递到了宫里，刑部那里也会如实禀报，相信圣人会有公断。”

　　“如何公断？圣人本就对我桥氏不满，又如何……”

　　“阿络，你需慎言。”桥宗成猛然清醒过来，立时打断了桥络，桥络却不依不饶，接着争辩，“慎言慎言，人都去了，又如何言……”

　　“够了！够了！”王氏猛然叫了出来，尖利声音夹着哭腔，镇住了整个屋内的人，她抽噎着，将桥宗玄的衣服重新理好，才扶着榻边提着力气说道：“你们太吵，吵得宗玄不得安宁，都出去吧。”

　　“母亲……”桥络正要再言，却被王氏猛地推倒在地，“滚出去！”

　　桥络怔怔，半晌都未反应过来，直到桥绾上前，才拉着她走了出去。

　　屋内的哭声仍在继续，院内的众人仍是惶惶。

　　“先不论此事如何，须得先准备葬仪了。”越氏压低声音对着一侧的桥宗成言道，桥络猛然回头，看着两人，继而大叫起来，“南七！南七！经南七！”

　　听着经南七连连应了好几声，桥络才止住了尖叫，紧抓着他的胳膊，高声交待着，“立刻，你立刻启程去漠西，告诉二哥，让他，让他立刻回京。”

　　“是，是，我明白。”经南七扶住桥络，待她稍稍平稳才准备放开离去，却见桥络又猛然抓住他的胳膊，“不对不对。”桥络自顾自地摇头，又看向一侧的桥宗成夫妇，“伯父，伯父。”她蹒跚两步，抓住了桥宗成的胳膊，还未待对方扶住她，又接着开口道：“伯父，麻烦您立刻进宫禀报圣人，请圣人允准我二哥归京，归京奔丧。”

　　桥宗成点了点头，将桥络交给一侧的越氏，便转身朝着大门外而去，一旁的经南七也紧随其后，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却被骑马迎头赶来的人挡住了去路。

　　那男子来不及呵住马儿，便滚着从马上摔了下来，朝着院内的众人奔去，满身狼藉跪倒在了桥络的身前，“三小姐，二公子在折修山中了敌军的埋伏，双腿，双腿尽断了！”

　　桥络赫然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墨白，忽而，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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