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叠轨迹

　　嘈杂的馄饨店都是客人的交谈声，老板锅里翻滚的馄饨冒出热气，飘到店外掺杂白粒的雪天。

　　程诺握着手机，肩背微微下倾，面前的馄饨已经变温了许多，但他此刻却没了心情。

　　许挽呈进去不到半小时，赶来的救护人员出现在监控画面，紧接着他就被担架抗走了。

　　画面重新恢复了平静，仿佛刚刚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程诺的手从看到许挽呈的那刻起就在细微地颤抖着，明明天很冷，他紧紧攥着裤子的掌心却浸出了细密的汗，热得湿润。

　　他不明白。

　　既然许挽呈那天救了他，又为什么一次都没有联系他，不接电话、拉黑删除，就连送他的戒指也不见了……

　　脑子隐隐胀痛，程诺闭了闭眼。

　　那天医院里沈望的话又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程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或许从一开始，一直在选择逃避的人根本就不是许挽呈。

　　是他。

　　因为害怕听到许挽呈亲口否认他们的过去，他才不敢面对，总是在心里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借口，试图说服止步于此也没关系。

　　可是这对许挽呈来说，真的公平吗？

　　一到晚上，气温就低了许多，半敞开的店铺时不时溜进些冷风。

　　程诺就这么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几分钟后，他拨通了沈望的电话。

　　大街上，一辆白色的网约车穿过霓虹灯夜色，向苏林别湾的方向飞速驶去。

　　程诺头挨着窗，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

　　沈望说他们刚结束一场聚会，许挽呈喝了点酒，还在门外等司机，大约半小时就能到家。

　　视线随着雪花飘落，程诺只希望这场雪可以下得再慢一些。

　　二十分钟后。

　　轮胎碾过薄雪留下长痕，程诺从车上下来，抬头看了眼苏林别湾紧闭的大门。

　　师傅知道他是来找人的，专门半路抄了近道，好在最后他似乎是赶上了。

　　程诺将冻得发红的手插进兜里，朝大门走去。

　　因为是临时决定要来的，他穿的不算厚，冷风从领口钻入，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比预想中晚了十分钟，程诺才隐约看见不远处开来一辆黑色布加迪，拐弯向大门慢慢驶来。

　　车子每靠近一分，程诺的心就越紧张一分，塞在口袋的手无措地抽出，垂在身子两侧。

　　雪渐渐大了起来。

　　开车司机远远就注意到了站在大门外的人，想起沈总嘱咐的他的事，距离进门还有一小段距离时，便减缓车速，透过车内后视镜，偷偷瞄了眼紧闭双眼正在休息的老板。

　　“许总，前面好像有人，需要我下去看看吗？”

　　闻言，后座抬起埋进围巾里的下半张脸，缓缓掀起眼皮，用那双看不出丝毫醉意的墨色瞳孔，向外边那道单薄的身影投去视线。

　　良久，司机没等来老板的回话，下一秒却不得不将车子停了下来。

　　他看着拦在车前的人，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

　　程诺顶着冻得发红的面颊，隔着不断下扬的雪粒，对上许挽呈静默的视线。

　　局面就这么无声地僵持了会儿，最后许挽呈垂眸，对司机说了句话，又重新合上眼，不再看他。

　　程诺看见这一幕，酸胀的情绪在顷刻间蔓延开来。

　　他看见司机开门下车，快步走来，递了把伞给他。

　　“抱歉，我们许总现在不太方便。您看您要不先回家？下次再来也是可以的……”

　　程诺抿了抿唇，扭头看了眼静静坐在车里的人，沉默了几秒，接过司机递过来的那把伞。

　　“没事，我可以等。”

　　话落，他便识趣地让出道，站到一边。

　　司机见他不打算放弃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车里，跟老板说了之后看他仍然无动于衷，只能无奈启动车子开进小区。

　　冬季的白天很短暂，下午程诺刚出门时还残余的黄昏，一眨眼便完全黑了下来。急剧降低的气温将水汽凝华，变成雪稀稀拉拉地落下，逐渐将整个城市覆盖。

　　伫立在二十八层落地窗前的人，看不清神色，抬手灌了一大口酒，盯着楼底下几乎要消失在雪中的黑点。

　　不过才十五分钟，程诺的伞就积了一层白，随着伞柄的轻微晃动，时不时抖落几团雪。

　　他蹲下身，缩成一团，双手怀抱，将头深深埋进腿间。

　　其实许挽呈不想见他，他是早有预料的。

　　他只是在赌，如果十二点前还是没等到的话，他会自觉离开。

　　而现在距离零点——还有三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令程诺没想到的是，才又过了不到五分钟，电话就在一片寂静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程诺看着那串熟悉的来电，没有犹豫，下一秒接通。

　　低沉的声音传来，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你要在那待多久？”

　　似乎是没预想过这个问题的回答，程诺顿了顿，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

　　可电话另一边却不打算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冷冷呵斥，“程诺，说话。”

　　程诺听着耳边熟悉的声音，眼睛被冷风刮得生疼，不自觉沾上些湿润。

　　他看着望不到头的黑夜边界，声线微微颤抖，带上努力抑制的哽咽。

　　“许挽呈。”
　　“我想见你。”

　　-

　　程诺将伞靠在玄关的一角，朝客厅看去，白炽灯下，许挽呈已经脱掉了外衣，上身仅着一件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

　　中间的矮桌上放着一瓶新开的酒，已经空了几近一半。

　　许挽呈握着酒杯，一口接一口地喝，从程诺进门到对面的沙发坐下，像对待空气一般，全程都没抬眼看人。

　　程诺闻到空气里有些呛人的浓烈酒气，看了眼桌上那瓶度数明显不低的酒，刚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张嘴的动作一顿，话又咽了回去。

　　许挽呈余光瞥见，轻笑了一声，酒杯里的液体晃动，折射出几道细碎的光。

　　“怎么？没话说？”

　　“费尽心思跑过来，连草稿都不愿意打了？”

　　骨节分明的手摩挲了两下透明的容器，许挽呈缓缓掀起眼皮，带着自嘲般的讽刺，直视坐在对面的人。

　　“还是说，你这次又想骗我什么？”

　　许挽呈的话夹枪带棒，落在程诺的耳朵里，说不上多好听。

　　脸色不受控制地难看了几分，程诺垂下眼，避开那道刺人的目光，嘴唇张合，久久才说出一句。

　　“对不起。”

　　许挽呈冷下脸，仰头灌了口酒。

　　“你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程诺默默收紧搭在腿上的手，闭了闭眼，又睁开。

　　“无论你相不相信，我当初、根本没想过要离开。”

　　“我也知道这几年的时间是不可能仅凭一句话就能带过的，除了在许巍岷那件事上我对你有所隐瞒，从始至终我都没有骗你。”

　　说话间，程诺顿了顿，看了眼对面一言不发的人。

　　“当然，很感谢你救了我，手术和住院的费用我会还你。

　　“总之，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吵架。我想，等下次我们彼此都清醒一些，我再来吧。”

　　程诺不知道许挽呈听进去了多少，但他只觉得他今晚来得不是时候。

　　如果让许挽呈继续说下去，他怕他们的关系会逐渐演变到最后无法挽救的地步。

　　干脆就这样好了，他先回去，下次再找个合适的时间。

　　程诺在心里犹豫了一会，真的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办法之后，他站起身，准备说一声就离开。

　　“那我这次就先走了......”

　　不等程诺说完，许挽呈突然将酒杯放下，出声打断他。

　　“那日历是怎么回事？”

　　程诺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什么......”

　　他有些疑惑地看向许挽呈。

　　许挽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只是用那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站起身，绕过矮桌，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说你没有骗我，可为什么你消失的那么凑巧。”

　　“你其实早就计划好要离开了吧。”

　　许挽呈攥住他的手腕，赤红着眼，质问道。

　　“在你心里，我许挽呈究竟算什么。”

　　“过了这么多天才来找我，怎么？是突然想起还有我这个人？”

　　程诺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冲击得头脑发懵，看着情绪越来越激动的许挽呈，他有些无措道。

　　“许挽呈你喝醉了，你冷静一点......”
　　“嘶——”

　　手腕被瞬间加重的力道攥得生疼，程诺痛得眉头皱起。

　　许挽呈像是看不见他脸上的痛苦，一步步靠近，将他逼得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

　　左手被紧紧摁在靠背，许挽呈将膝盖抵在他的两腿之间，将他整个人牢牢围困。

　　紧接着，头顶传来低哑的声音。

　　“现在也是，这么着急就走，是打算要消失多久？”

　　“五年？十年？还是再也不回来？”

　　许挽呈的手圈住程诺的脖颈，指节抵住他的下颚，迫使他不得不仰头面对。

　　仰头的下一秒，一滴滚烫的泪珠便毫无预兆地砸在了他的脸上。

　　程诺被砸得心头猛然一跳，他怔在原地，看着面前眼泪流个不停、早已失去冷静的人。

　　“程诺，你好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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