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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前夜种种算计抛在身后,宋清徵推开了另一扇窗——眼前,是她今生要迈的、最高一道门。
正月十六这日,天未亮透她便起身。
望着桌上摆好的早食,她心知,这是她在宋家最后一顿安生饭。
用好了饭,芙云、舒月和张嬷嬷围在镜前,为她梳妆、为她更衣,对她细细嘱咐。
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她便从慵懒的薄衫换成了端庄的厚装。
她梳起光洁的高髻,戴上特制的发冠,穿上统一的浅杏色宫装,外罩一件及脚披风,迈出这间充满暖意的屋子。
离开栖禅院时,没有人朝她招手,只有不约而同投来的、饱含希冀的目光。
她什么也没有带,什么也不能带。
郭嬷嬷早就说过:作为公主伴读,不能带任何侍从、不能多带银钱、更不能带一份“私心”。
于是她孑然一人,身无长物、亦身无长处的离开这个养了她十七年的“家”。
马车载着她驶离宋府正门时,她听见外面似乎传来一声模糊的哭喊,像芙云,又像是风。
她端坐车内,目光投向窗扇,却终究没有支开。
冷风吹远渐逝的暖意,载着她驶入通往皇城的天街。
天街长逾数十里,宽得装不下人潮。
纷杂的脚步被“镗镗”铜锣声拨开,被此起彼伏地呼喝推得前仆后仰。
她支开车窗的一瞬,涌进来无数混杂的目光——有老者投来不耐、有少年投来好奇、有妇人投来欣羡、有孩童投来笑脸。
车马驶过,他们纷纷让路,随即又接踵跟上。
人潮淹没了车轮、淹没了天街的长路、淹没了奉京城,最终消散在高耸的宫墙之下。
马车稳稳驶入承西门,停在人群尽头、停在金碧辉煌的宫道上。
早已候着的宫人上前扶宋清徵下车,引她步入更深、更阔的宫墙之内。
这里——有至高的皇权、至上的父权、至亲至疏的夫权。
她没有同伴,比她先至的几位贵女、正围抱一团新鲜的景。
宋清芜也下了车,她仰着脸,望向重重飞檐,望向湛蓝苍穹,最后缓缓将目光移向了身旁——
“三妹妹如此不开窍,却偏要踏进这地方,真不知你是为了什么。”
这话让宋清徵微微一笑。她也曾叩问过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初,她只是为了解除婚约、为了活下去、为了探寻前世枉死的因。
——什么是因?
她想起曾经抄写的一句经文: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①
这句话是说——今生所承受的一切,都源于前世种下的因;而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成为来世的果。
如今,她已走上与前世不同的路,正在种下不同的因,期盼结出“我命由己”的果。
如今,她踏进这“地方”、这“深墙”,是为了挣脱前世的果、打破今生的枷锁!
即便这里是另一座困住她的围城,也比那一纸轻飘飘的命帖更大、比养她的“家”、比嫁入的“门”更广阔——所以她必须踏进来,往更高的地方走,寻一寻前世的因、求一求今生的果。
想到这里,她对上目光,轻声反问:“那大姐姐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这金丝笼里的食水更贵、还是为……笼外执哨的贵人,许了你一把更金黄的粟米?”
不等回答,她欣赏着对方精心勾勒的妆容,嘴角微弯:“姐姐该安心,此间‘荣华’,自然远胜家中。只盼姐姐夙愿得偿,真能将它‘盛’入自己囊中。”
这句话音、直截刮开宋清芜的假面,激得她眼尾泛出薄红:“三妹这话,当真可笑!我倒要看看,凭你这张脸,能在这吃人的地方硬气到几时!等你成了这笼榻上的玩物、殿前的替身,可别后悔今日之言!”
“不劳挂心。”宋清徵连眼波都未动一分,目光已越过她,投向宫阙深处,“毕竟你我跪不下去的缘由,本就不同。姐姐将‘志气’用在此处,的确可惜了。”
说完,她不再多言,随宫人往福安公主的居处行去,衣袂拂动间,已将方才的硝烟碾作尘泥。
脚下的这座皇宫已历经百年风雨,占地之广,据说十条天街也比不上。
如此宏大而开阔之地,几乎一步一景,可来往的宫人寥寥,步履从容却匆匆,无人有暇驻足。
兜兜转转,经过层叠假山,拐过两处活水,穿过七八道月洞门,终于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宋三姑娘,娘娘派奴婢来接您。”
是淑妃身边的宫女随樱。
宋清徵朝她微微颔首,心底却浮起一丝疑惑:
为何来的不是福安公主身边的人?
随樱径直将她带进淑妃的居所——熹微阁。
正殿中侍候的宫人不多,桌椅摆设摆放得极为规整,就连香案上袅袅升起的香烟、也盘旋成圆。
“宋三姑娘请稍坐,娘娘和公主殿下正被事情绊住……”随樱奉上茶,眼中闪过一丝焦灼,“劳您稍等片刻。”
宋清徵听出她未尽的急迫,颔首道:“无碍的。若前头有事,姐姐自去忙,不必同我客气。”
随樱松了口气,匆匆退了出去。
整间殿内,除了几名侍立的宫女,只剩下她一人独坐。
她缓缓饮茶,目光静静扫过这空旷的殿宇。
坐了许久,日头渐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福安公主与淑妃。
“淑妃娘娘万福金安,福安殿下万福金安。”
宋清徵放下茶盏,起身行礼。
淑妃径直走向上首坐下,眼中难掩疲惫,却仍扯出一抹笑意:“快起来,难为你等了这么久。”
福安公主似有不平,只瞥了她一眼,算是回礼。
宋清徵起身落座,静待这殿宇的主人安排。
“从今日起,你需随侍公主左右,与她一同读书习礼——”淑妃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至于住处,眼下只能安排在‘澄辉堂’,与其他伴侍同住,恐怕要辛苦你每日来回奔波了。”
不等她回应,淑妃眼中泛起氤氲,自顾低叹一声:“只是……你需谨记,万不可独自前往‘澄辉堂’以外的地方闲走。”
说着,又将目光置于门外,有小宫女恰好掀了帘子——是来时的宫道:“尤其是东边,储君居所,更非你等伴读该踏足之地。”
话音终于落完,却激得茶水微起。
东边?储君居所,不就东宫么?
宋清徵眨下的眼睫极轻一颤,心头虽悄悄百转,面上却只作垂首:“是,清徵谨记。”
当日头彻底沉入西山时,晚膳也已用过。
她与福安公主一同走出熹微阁。
“清徵,其实你不该进宫的……”
拐过一道月洞门,萧灵毓也轻声叹息。
她们母女接连的叹意,让宋清徵不敢掉以轻心。她匀了匀呼吸,委婉问道:“让殿下忧心,是清徵的不是。只是……清徵不明白?”
“唉……”萧灵毓挽上她的手臂,放慢脚步,“你可知,自腊八宴之后,太子一眼便相中了你?”
她问出这句话时,目光紧紧锁在宋清徵脸上,生怕错过一丝反应。
宋清徵听得话音,脚步一顿,忙告罪道:“清徵不知……殿下何出此言?”
见她神情不似作伪,萧灵毓收回目光,低声道出实情:“你可知那日你离宫后,太子派了多少人打听你的起居?不仅如此,他还亲自去问宋参政,恨不得亲临宋府!”
“他这般费尽心思,只为见你一面。谁知你离宫后便去了京郊庄子,可知我这弟弟又为你费了多少周折?”
这三句“可知”如当头一棒,“喝”的宋清徵脸色发白,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知!又如何能知?又为何要知?
腊月年关,太后一道冷淡的目光,几乎断送她唯一的生路。
所有人都当她失了圣意,祖父更是立刻将她送往深山庄子避祸——一切,皆因她这张肖似先皇后的脸!
郭嬷嬷的告诫,江遇那句“像她”的梦呓……所有人都在警示她莫要重蹈覆辙。
可太子呢?公主此刻的质问,难道也是她的错?
长久的沉默中,晚风渐紧。
萧灵毓静静望着她,又叹一声:“我与你说这些,是为提醒你,并非责怪。”
“不论是太子的东宫,还是太后的承慈殿,乃至其他高位妃嫔的居所,最好都莫要涉足。否则,若真出了什么事……”
“——正因会出事,所以绝不会有事。”宋清徵截断这句未尽之音,迎上公主惊愕的目光,“殿下的提醒,清徵字字铭记,如今既已迈进来,不管前路如何,我从未想过要退。”
至此,到了分别之时。
萧灵毓深深看她一眼,终是止住叹意,转身没入宫道深处。
她恭敬地垂首,待那抹倩影消失在转角,才随宫女继续走向伴侍们所在的澄辉堂。
还未望见门,墙头上已传来一阵笑语。
紧接着,宫道旁侧的小门里,一名十四五岁、容貌娇俏的少女从内转出——
她同样穿着浅杏色宫装,额发梳得光洁,杏眼盈盈,唇角带笑。
见到宋清徵,她微微一礼,声音清脆:“姐姐安好。我是侍中府闵家知晞,蒙陛下恩旨,伴侍福安殿下。”
“原来是闵妹妹。”宋清徵回礼,温声道,“我是参政府宋家清徵,与妹妹一样,伴侍福安殿下。”
算上她,此次入选的伴读共有六人。眼前这位,是礼部侍中闵家的幼女。
闵家与祝家是世交,两家皆与淑妃母族镇北侯府关系密切。
“竟是宋姐姐?早听寰表姐提过你,快请进——”闵知晞伸手牵住她,眼中漾出惊喜,“我早就在此等候姐姐了,她们都已有了伴。”
说着,便将她拉进一间明亮温暖的室内——
腊八宴选中的所有伴侍皆聚于此。
她的到来让满室笑语静了一瞬,众人互相见礼,目光悄然打量。
宋清芜收起笑意,淡淡唤了一声:“三妹妹。”
她身旁一位鹅蛋脸的少女却蹙起双眉,目光警惕地向自己投来——
“你就是宋三姑娘?”
宋清徵迎上那道视线,平和应道:“是。”
少女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柳眉一竖,语带挑衅:“我当生得何等天姿国色,看来也不过如此。真不知他看上你什么——”
这话瞬间打破了室内的融洽,众人神色各异,气氛也默然一凉。
宋清芜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住唇角一抹得色。
闵知晞的呼吸微微滞住,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握紧,随即又松开,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
所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钉在了她身上。
无需再看众人反应,福安公主适才的提醒、已让宋清徵心中通透——少女话中的“他”,除了东宫那位,还能有谁?
好一招攻心扼吭的毒计!
而太子“中意”她的传言,来得也太巧!若非当初祖父遣自己离京,暂时避过这“风头”,想必此间的妒火,早该随着“肖似先皇后、引得太子失态”的恶谤一同烧成滔天烈焰——
那才是真正的万死莫赎!
纵有圣恩与淑妃的照应,可怀着这样的“声名”,太后与贵妃岂能容她?澄辉堂上下,又当如何看她?
妒火焚心,亦能焚人。
若她求“因”的意愿没有这么强烈,若她的性情再木讷些……只怕此刻,她早已被这把妒火烧成灰烬!
少女身边的宋清芜,眼下不就正打着这个主意么?
——可惜,她早非前世那块“冰木头”,她要活。
一念既定,宋清徵便笑了。她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在场诸人,最终落回那少女脸上,不疾不徐地开口:
“这位姐姐,慎言。”
她上前半步,逼得那少女不自觉后退。
“第一,你我皆是承蒙圣恩,入宫为公主伴读。你开口不谈圣恩,只论男子私好,是将陛下与太后娘娘的恩典置于何地?”
“第二,‘他’是谁?这深宫内苑,除了陛下与诸位殿下,还有哪个‘他’值得姐姐这般挂在嘴边,私下品评?”
“第三,”她目光倏地转向一旁作壁上观的宋清芜,复又看回少女,“姐姐这般义愤,是为自己不平,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甘为他人手中之刀,来行这出头椽子先烂的蠢事?”
她一问接着一问,三句问将少女噎得气息一窒,眼中的妒火由烈到灭。
“呵?”少女脸色“唰”地白了,却又强自撑住,发出一声冷笑,“好、好一张利嘴!宋三姑娘,可知我一句话、便能让你在此活不下去?!”
让她活不下去?
话音散在寂静里,滞得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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