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信我的遗世倾爱

　　清风拂过，枫叶轻曳。南戚端坐于桌案对侧，将眼前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说不清的情愫在眼底挣扎了片刻，最终被驯服为一种近乎虔诚的凝视，散在了风里。

　　凌谕紧握酒杯，习惯性含满一口甜酒，再缓缓咽下。酒液透出的苦涩压过甜腻，与她心底的失落悄然相合。

　　商泷于凌谕，是这世间最亲之人。当年洛水之畔救他性命，为他重塑身躯，稳固魂力，他也因此伴了她几百年。

　　而她在洛水活得孤寂，所求，不过有一人相伴。

　　“我商泷对着洛水起誓，会永远守护好阿姐。”魂力未稳、尚无真身的小小影子跪在城下那棵古树前起誓时，她竟天真地信了。

　　起初的他乖巧温顺，懂得投其所好，寸步不离，为她枯寂的岁月添了许多生趣。后来他说想出去看看，她便允了他离开洛水。待耗尽心力为商泷塑成身躯，等来的却是他不辞而别，径直离开了瀛阳界。

　　她一路追索至此，却不见商泷眼中的半分悔意。甚至……连一句解释也吝于给予……

　　那一刻的商泷骤然陌生，昔日少年的影子荡然无存。凌谕终于彻悟：凡人，终究割不断尘世羁绊。

　　整整五百年，或许也曾有真心。但自他决意离开洛水那一刻起，那个情绪敏感、心思细腻、独属于凌谕的泷泷，便已不复存在。

　　阁楼里寂静无声，唯有低微的喘息与杯盏轻碰的细响。凌谕漠然无视南戚的存在，只当他是一盏静默庄重的精雕烛台。

　　日影渐斜，杯中酒渐空。这还是她第一次摄入这么多俗物。这世间之事果然怪会骗人，这东西除了愈发辛辣，哪会解忧。

　　身体软绵无力，终是醉倒，伏于案上。

　　南戚只是静默旁观，任由她饮至烂醉，伏案沉眠，仿佛当真化作了一尊呆木的烛台。

　　这份守护透着一种诡异的熟稔，仿佛他曾以这般姿态，伴她度过千年万载。

　　主人从不会嫌弃影子不能言语解闷，因为唯有影子，才会永远如影随形，不离不弃，纵使主人溃烂靡臭、腐朽不堪……

　　阁楼被静谧包裹，时光似已凝滞。南戚指尖轻捻起凌谕一缕发梢，心头却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不知晓这份在她面前根深蒂固的卑微从何而来，恍若曾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的一切皆为弥补赎罪。故而，仅是这样的陪伴，于他这罪人而言，已是奢求。

　　凌谕在此处睡得并不沉酣，可南戚心知那间房门悬着的铃铛，防的正是他，遂不再想着送她回去。

　　怔忡之际，凌谕周身再度被盛放的息幽笼罩，细碎的光点萦绕于花瓣之上。不同于暗夜中的幽蓝明亮，日光柔化了息幽的深邃，朵朵剔透冰晶。

　　南戚贪享这一刻的安宁，未及深想。放下凌谕之事，他取出从忏臣愈处得来的书匣，沉入思索。

　　此信匣乃其师商莫晗独创。匣上残缺的图案，应是某种封印术法。破坏痕迹陈旧，怕是开启后又被重新封存了百余年。

　　这便说得通了。忏臣愈定是发现无法开启，才肯将其交出。

　　南戚穷尽对商莫晗的了解，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方法。然而无论是智慧与技巧，在信匣面前皆告徒劳。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术法图案已毁，说明千司玦曾打开过它。难道他重封信匣用了别的手段？

　　圭磬坞地下暗城尚存巫咒之力，足证忏家确与当年之事脱不了干系。看来，唯有先寻到千司玦。

　　正凝神间，安睡的凌谕蓦地浑身剧颤，动作之大甚至带得桌角晃动。紧接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汗珠，仿佛正与某种无形之力相争。

　　南戚立时察觉异样，心弦紧绷。他毫不犹豫倾身向前，温热的手掌轻覆住她冰凉的手背，声音放得极柔，“凌谕？做噩梦了？醒醒。”

　　睡梦之中：

　　梦境因主体即将苏醒而分崩离析。迷雾翻涌，画面模糊难辨。凌谕瞬间了然。

　　“又是这样！想要抹去我的记忆？我的梦境，凭什么不由我做主！”一股滔天的愤怒与不甘在她胸中炸开。

　　她死死抓住那唯一清晰的片段，誓必要将那个人的名字刻入骨髓。可只要那名字还在她意识中，整个画面便被强行刷新、抹除，记忆也随之模糊、消散。紧随而来的，是记忆被强行剥离的眩晕与空白。

　　强行记梦可是很危险的，那股不可反抗的威压几乎要撕裂她的神魂！

　　可那又如何？她偏不认！先强记名字的三字，再记姓氏、名字。声音开始模糊？那就死死盯住名字的每一笔划！区区一个名字，究竟有何不可告人！

　　“凌谕，快醒来！”

　　幸而，察觉到异常的南戚正竭力呼唤着。梦境中的凌谕模糊听见那焦灼的声音，奋力挣脱。现实明明近在咫尺，可只要她还记得那个名字，便似被一次次拖回梦境刷新画面，永堕轮回！

　　最后之刻，她如溺水之人被猛地拽出水面，眼瞳骤缩，胸口剧烈起伏，眼前是旋转的阁楼顶梁和南戚模糊焦急的脸，尖锐的耳鸣几乎盖过他的呼唤。四肢沉重如灌铅，却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抓起笔，随手扯过白纸，将脑中混乱的碎片勉强写下：“汘、竏、泗、决、玦、蒛”。

　　无数怪异的字眼在脑中冲撞。她记得发音，声音却模糊不清；转而强记笔画，字形又混淆难辨。除了确定是三个字，脑中只剩几个模糊的部首在跳跃。

　　这些字眼带着诡异的熟悉感，却又处处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不对”。她强行控梦显然触到某种界限，只在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被狠狠扯断！

　　“嗡——！”一阵尖锐至极的剧痛猛地炸开！凌谕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剧烈的痛楚几乎令她瞬间晕厥。

　　“……别怕……记住……那个名字。”是另外一个更加好听的声音，温柔，遥远。

　　“……欲[]……你的名字。”

　　断断续续的声音碎片在剧痛中闪过。

　　想不起来……完全想不起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躁随着剧痛席卷全身！周遭灵力因她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狂暴紊乱。在这混乱的深处，凌谕隐约感觉到，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被某种力量刻意掩埋着！

　　不是这件事！是什么？是什么？！随之而来的，是脑中充斥的杂音，越来越响，似某种经文咒语在镇压，直慑心神，头痛欲裂！

　　南戚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身影痛彻心扉，“凌谕！你怎么了？”

　　“凌谕！”情急之下，南戚再顾不得其他，长臂一揽，将她颤抖的身体死死箍进怀中！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挣脱的决绝，任凭她如何失控的挣扎发泄。

　　灵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交缠难分。这一刻，南戚只觉她仿佛要以另一种方式融入他的神魂，无比契合。

　　或许，他们……本就亲密无间。

　　其实，消化梦境只需消耗些精神力，醒来时精神萎靡罢了。除此之外，记不记住那梦，本无影响。遭此一罪，全因她骨子里那份讨厌被隐瞒的倔强。

　　欺骗！背叛！皆是不可饶恕的恶行！

　　殊不知，这镇压本就是一种惩戒。有人在她梦境里埋了东西，在她没有能力接受一切之前，触碰便是禁忌。所以，一切试图接近真相的行为，都该惩罚！直至她再也不敢私自窥探……

　　常人亦有大悲大喜，只是懂得克制与调节。凌谕却完全相反，情绪淡漠空无，一旦失控，必是不计后果的放纵。

　　太痛苦了，比梦境之遇痛苦百倍。她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灵息，如同落花润雨，细腻平息的同时，悄无声息的夺走了什么。那一刻，意识似已不由她主导，强行妥协在威压之下。

　　认便认了，她索性不再去想。

　　慢慢的，呼吸渐趋稳定。温热的胸膛紧贴着她的额头，凌谕能感受到他胸腔里同样擂鼓般的心跳。她下意识紧紧抓住南戚的衣襟，身心疲惫的卸下防备，“好累……”

　　声音虽轻，南戚却听得真切。他心疼的用指背擦去那滴晶莹，泪珠便挂在了他指骨，随之，是更为沉重的惆怅……

　　良久，待怀中人的颤抖彻底平息，只剩下细微而均匀的呼吸，南戚的目光才缓缓移向桌案。看着白纸上潦草的字迹，脑中灵光乍现：“汘……千司玦！”

　　他瞳孔骤缩，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凝重如寒铁，眼底翻涌起惊疑、警惕，甚至一丝……难以置信的杀意！

　　凌谕知道千司玦？还有这出场时机，怎么会刚好那么巧？还是说，是她在暗城沾染的？

　　南戚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回避的探询：“凌谕，你在暗城究竟发生了什么。千司玦……他怎会出现在你的梦中？”

　　凌谕抬起泪痕斑驳的脸，望向南戚的眼睛。“千司玦……”思量片刻，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坚定：“是这个名字！你认得他？！”

　　“千司玦，乃忏家创始人。不知何故，五百年前便杳无音信。你可记得在何处遇见他？”

　　南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凌谕自然有所联想。

　　那日，陆惜叶离去不久，一丝熟悉的灵波将她从失落中惊醒，确定是商泷的灵息后，循迹追至一处诡异之地。

　　甫入洞穴，足下的息幽便如受召唤，迅猛向深处蔓延。凌谕惊疑不定，地下暗城幽暗无光，难辨前路。踌躇片刻，只得顺着息幽的指引，小心翼翼深入。

　　行过漫长路径，一堵藤蔓缠绕的墙壁映入眼帘。细看之下，藤蔓竟紧紧拘禁着一个打坐之人。好奇驱使，她自地面唤起一朵息幽揽于掌心，微光映照，四周景象渐次清晰。

　　一头银发如雪，散落满地，肌肤骨骼却无半分衰老痕迹。刚欲靠近，那人倏然睁眼！那目光侵略性十足，再配上这一头白发，活像一只吃人的大妖。

　　凌谕猝不及防被吓得后退，她无心纠缠，扔下手中之花转身便逃。想必就在那时，千司玦的魂魄悄然附于那朵息幽之上，趁她逃离之际，重又回到了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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