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雪雁的尾巴硬邦邦

　　场上泛起一道沙，渐渐的，汗雨滴下，风沙委地，周遭的声音便不甚清楚。

　　“那个就是封大人的外甥？”

　　“是他。”

　　“十七？”

　　“十五没足岁。”

　　“巡捕营也收？”

　　“不收有的是办法。”说这话的人抱着膀子笑，来这边参试的新人没几个吃不得苦，只是封选良太过年轻——不都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么！

　　另一边的粗壮汉子抹抹嘴，下巴一圈胡子如云团，看去却不凶悍。这脸膛胡须一应黑漆漆，只是盯得久了，反疑心会有松鼠从这样茂密的胡子里跳出来。

　　“他家大人怎么忍心哦......”

　　“不忍心又怎的，舅舅倒了娘又不在，他不赶紧顶着，难道守着家产吃闲饭？”

　　“老路，你咋么竟说风凉话呢！”

　　“嘿呀你个赵老三，这就是风凉话啦？我说话真难听的时候你难道么听见？”

　　这两句声音大，惹得场边一个回头看。两人挺直腰板作碑石，嘴巴下撇，眼睛远望，两张粗粝面膛上直写四个大字。

　　侠肝义胆。

　　看人的长官嘴角抽搐两下，忽然又听得身边想起几声赞赏的叹息。回头看去，一支箭羽颤动，箭尖钉死在把心，直给那经些风雨的箭靶又增出几道裂。

　　“真不错——”那上了年纪的目不转睛，眼珠紧跟着场上的马匹跳跃：“......还是习得些家学。”

　　“师父。”那长官眉毛拧紧一刻，老人自知失言，摆摆手，笑道：“这不是只有咱们爷俩么。”

　　见徒弟不说话了，老人胡子飘动一息。他见着远远近近站着围观的，知道人人心中都对场上那个怀着稀奇。

　　倒也不仅仅为着出身与风闻。

　　降将到底是没定死的消息，皇上也不愿自己的军中出一个白眼狼。那些奚落到底是有心人的把戏，单论封理还能官至大理寺，就知道他家在皇上那里从不曾定罪。

　　只是生长年岁中的冷嘲热讽不可避免，单见封选良如今，便知道这旧事尤其毁伤孩子心性。

　　老人看着封选良的动作，韧性，只是太妥帖些。这样年岁的孩子——尤其封选良比他素来所说的‘这样年岁’更年轻——一路过关斩将走到这一步，他身上总缺少些混不吝的劲。

　　考核的马匹都是巡捕营供给，却难为那凶悍的家伙这时肯服气。只是再见这般弯弓搭箭的面庞，黄土飞扬，他在安门关中所见的可不是这个样子。

　　嗖——

　　靶子晃动一下，直把老头子的思绪打个眼冒金星。他嘿嘿笑两声，不理会弟子的迟疑。

　　“怎么，把他收进来不放心？”

　　“没什么可不放心，索性他是凭自己的本事。”长官眉头未松，却仍在师父和场上之间来回游移：“只是......”

　　“上头也打了嘱咐，不必心有顾虑。他能考到哪里就是哪里，唯一请托，不过是别因为他年轻才把人踢出去。”老头说着，又是一哂：“他凭自个儿的本事走到这了，你还怕有人给他找后门？还不如早早打好关系，收拾个厉害种子，给我来个徒孙。”

　　“师父，我——”

　　老人家一摆手，白眉垂到眼睛。只是底下一双眼睛不再是方才嬉笑揶揄，茶色清淡，叫场上一箭划出虎狼一般的神情。

　　“他们舍得，我做什么顾及？他自个家里没人，打定要撑起门楣的志气，你还要给人家赌气？”老人家撇出一点笑，胡子遮盖看不清。整张脸看去依旧整肃，叫同意不年轻的徒弟想起旧日的教训：“你有心惦记旧情，也得在人家落难的时候伸得出手。这会刚回来，李姓，王姓，可都盯着往上呢......”

　　“师父，您是不在朝堂，我还有得提防呢。”长官眉头皱得更紧，这会只庆幸没人近听。

　　——怪不得师父仕途不顺......

　　“好好，我不说了。”

　　眼见徒儿不吭声，老头子单手拍拍弟子的手臂，脸仍扭着朝场上看去。

　　嗖——

　　又是一箭中靶心。

　　一圈圈的刻纹，其间泛着三三两两的点孔，旧日的箭在今天留有痕迹，空洞的风在困里面传不出去。只是凝神细观，那一圈又一圈地开始扩大，变得柔软，飘忽不定。那些漆黑的小点仍在，细瞧才知觉是小虫低飞。

　　黑虫飞远，一面池水渐渐平复，白鸟飞出这一面银镜，边角处倒映的人面却清晰。先一张，后加一张——是个和尚。

　　林如海转过身。

　　“大人近来越发健朗。”

　　“寺中清净，不时闲坐，静听佛家箴言，亦叫人茅塞顿开。”

　　“大人心气放平，杂念安静。自然百害消解，不再为凡事所累。”老和尚笑一笑，侧过身去，请林如海再入大殿听经。

　　二人同行，依旧叙说经典。只是林如海的心事却仍系在一池静水，恍惚在其中看到与长河无二的波纹。

　　多年前他站在一波长河前目送女儿离开，而今女儿得了公主庇护，数度书信，他也能安下心来。

　　早先身上染些病症，垂垂将死，还以为寿数已尽。谁知柳暗花明，一夕又折返阳间。大夫劝言叫他时常走动，活泛气血。林如海私心情愿多照管女儿，又因为女儿随公主在佛前清修的缘故，自己也常到扬州城各个僧侣处拜见。

　　当年还以为熬不过冬，甚至也写好招女儿回来的信函。却幸好失去原本用途，只为房中火盆再添一暖。

　　林如海慢慢走，慢慢想，眉眼中不自觉抿出笑来。这边的老僧人也是他的旧相识，见林如海此刻神情，却也颇了然。

　　二人走到大殿，今日摆设道场，自有信众听讲经卷。林如海耳听经文，眼望人潮。见扬州百姓形容尚好，心中也生出些为官的慨叹。

　　年已至此，治下和睦。虽说唯一的女儿不在身边，但也算得一份依傍，他心中颇安慰，面上便更加安闲。

　　直到道场散去，安宁中添些窸窸窣窣的响动，仿佛眼前的香烟盘绕摩挲出声。林如海起身时一恍惚，他总归也上了年岁，从前又不算康健。

　　“大人。”随侍搀扶一下，林如海摆摆手，只示意先去厢房歇息。

　　只是伴随整日的颂声未远，林如海步到梦中，却恍惚以为自己仍在人间。

　　那当是更早的时候，冷雨萧索，将扬州涂上一层青白。只是林如海的思绪却不是自己怎么从寺里回到城中，而是近在眼前的自家屋檐。

　　左一位姑娘云裳摇晃，环佩叮当。只是面容模糊，盖在雨后辨不清模样。而真切叫林如海惊愕的却是右边，尚稚嫩的丫头依旧是稀里糊涂的样子，只是一双眼睛里泛着锐利金光。

　　“雪雁？”

　　林如海唤一声，那二人却都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彼此相望。

　　“好，我答应你。”雪雁说话了，她在林府从来是憨直的样子，这会却更似一把石制的重剑，硬生生被眼前的冷雨开出冷光。

　　林如海听清雪雁的话，却先忧心这傻丫头莫不是现世里遭谁蒙骗，才叫他梦见这情状。当即疾步朝前，只是他这一凡人入梦，却也近不得这异状。

　　唯有雪雁的声音还在响着，撞破千层万面的雨丝，一字一句地传进林如海耳中。

　　“你这丫头，当真是一个字都不识得？”

　　“不识得，幸好我不识得，万一认得，以后一定追着命数跑，再也改不得。”

　　“那你方才看得那样认真？我还当你应了我。”

　　“我只为着我的事应你，不是拿姑娘作赌。”雪雁攥紧了册页，那书页无视雨丝。那看不清神情的姑娘笑声阵阵，开口闭口，却将雪雁激怒。

　　林如海眼见看着长大的丫头改换形容，手臂伸展，就在她眼前变成一只白鸟，鸟喙锐利，直直冲着对面人飞撞过去。

　　“傻丫头，你还真爱惜这鸟雀形容？”

　　绘遍扬州的图卷被雨水打湿，眼前的景象晕染，天与地变得模糊。林如海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寺中的厢房，一线霞光挨着墙角斗转。

　　环佩声叮叮当当，林如海翻身而起，静心去听，却依旧只有惯常寺庙中的响动。

　　夕阳渐落，寺中的钟声一同响动，扬州，京城。

　　“姑娘，信来了。”雪雁钻进屋里，这一回的信件却厚。黛玉抬手在眼角捏一捏，搁下手中的笔，接过那一摞。

　　“怎么写得这样多？”

　　这话也不过一句嘀咕，雪雁不识几个字，自然也不会特意去看封选良写信。而封选良为着怕人看见，从来在雪雁到了才写，平时不会这样厚。黛玉抽出给她的一封，却见字迹较往常凌乱些。

　　“没出什么急事吧？”

　　“没有，倒是脸上笑眯眯的。”雪雁思量一下，两手比划：“可能有好事吧。”

　　黛玉颔首，自己去瞧心中内容。狐狸支棱着耳朵，见黛玉没念心中内容，就自己挨挨蹭蹭着过来。

　　这封信实在长，洋洋洒洒，正显示写信人如何快活。从今日到巡捕营，到前面几次的考核，封选良总算得了好结果，更乐得与黛玉分享这份喜悦。

　　且陆大人时常来封府探望，封选良更在信中告诉黛玉，朝中已经定下招林大人回京的旨意。

　　“姑娘，这是好事啊，你怎么苦着脸呢？”

　　“是好事。”黛玉的指尖抚过最后一段书信，却想着封选良写下她父亲将来京中的消息时，脸上应当是怎样真切的笑容。

　　终于能与父亲团圆，黛玉心中自是高兴。可是联想到封大人，黛玉心中却泛着一层苦。

　　“姑娘？”雪雁的声音低低的，黛玉抬起头。

　　“咱们今晚再去封府。”

　　“嗯？有什么嘱咐？”

　　“不是嘱咐。”黛玉将几封信收拢，给寿康公主的那一份单独留出。

　　“封公子入了巡捕营，这般喜事，当然要庆祝。”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