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暗恋不成一气之下脱离师门

　　于是，茫然无措但心满意足的智囊团只有埋头苦算拨物资的份儿了。
　　出了议事厅，穿花绕树，秦世竹与梁稳迈出翠院朱门，行至半山腰，来到了桃花源。
　　冷雨过，红衰翠减，叶落满地，踩在脚下发出水唧唧的声响。又是那静谧的气氛。
　　梁稳急于回军中，是故安慰几句，先行告退，只余竹子一人独立于参天桃树之下。雨后微潮，水汽弥漫于山间，显得万物都沉郁郁的。清风拂过，残叶动容，纷纷颤抖着身子，低声吟诵。声如高殿梵音，空灵回荡，自由穿梭于水汽间，却因力竭而被囚禁在方圆不及十丈之内，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却又安宁平和的小圈。
　　竹子靠近，融入了残存的和之力中。想当年，就在这偌大的桃花源下，那眉间稚气犹存的少女笑着问他，他叫什么。他不知，只道：竹子。
　　他脸红了。
　　竹子仰头，视线顺着遒劲的枝干寸寸攀上，爬到树冠。那树冠翠叶衰残，骨瘦如柴的枝桠乞讨地伸向苍穹。
　　曾记否，那里曾经云蒸霞蔚，落英缤纷。
　　曾记否，它是大地的核心，它是万物的源泉。
　　竹子似有不忍，叹了口气，垂眸，转过身去。
　　入秋了。
　　兴味萧然，他索性拔足下山，去看看古芜湖。
　　还未及森严的军营，远远便听见哀嚎一片，亦有窸窣的哭泣掺杂其间。军营中间的土地上铺设了不可胜计的地铺，均躺着得了疫病的军卒。
　　梁稳鱼贯穿梭其间，抬着小山一般的水盆和布巾极速飞跑，忙得脚不沾地。
　　竹子靠近营门，环顾见守营士兵连枪都拿不稳，不禁轻叹一声，眉头微蹙，旁若无人地大步跨进军营。
　　然而他甫一进去就被风驰电掣的梁稳蒙了满脸土。
　　“咳咳、咳……梁稳，要我，帮忙吗？”
　　梁稳头也不回地答道：“要！多多益善！你去把东营的药锅和汤匙全拿来，翠院医药系要来人了！”
　　竹子应下，飞奔去也。
　　不出一刻，锅具俱全，只欠妙手，便能药香缭绕，杏林春暖。
　　须臾，医药系派遣的医者来了。竹子抬头一看，竟是数日不见的柳晓霁。她气色不佳，眼底隐约青红交错，隐约可以看出失眠的黑眼圈和欲将之抹去的揉搓的痕迹。
　　她余光瞥见秦世竹，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略一颔首，随即转身同翠羽军将领交涉。
　　那小将亦面色发青，捂着肚子一副要吐的模样。
　　柳晓霁略了解了情况，沉默了良久。小将面色忐忑，方欲开口，却见柳晓霁玉指探出，凌空一点，指尖从他檀中穴描向四肢经脉，银红色光芒骤现，随指尖漂移，忽而一闪即逝。
　　小将只觉经脉中一阵骚动，胸口烦恶，面色愈发难看了。
　　“雨后便出现了疫病吗？”她漠然开口，淡淡地问道。
　　竹子从她眉间看不出沉痛哀思，看不出急切忧虑，也看不出义愤填膺，只有遍历百态的沉静与沧桑——甚至有些麻木。他觉得可以人传人的不仅是疫病，还有麻木。丝丝钻入肺腑，阻绝了外界的或美或丑、或善或恶，只剩下心里原本的那一点东西，逃也不是，散也不是。
　　“是的。这雨下得本就急促，天气忽然转凉，我们也始料未及。或许是着了凉，再加上所食所饮不尽卫生，就容易得病。柳医师，求求您尽快诊出病症，好叫咱们继续打仗啊！”
　　柳晓霁拂了拂袖，素容忽显疲态。她长叹，道：“不必了。”
　　一语甫出，众皆哗然。
　　“什么？”一个士兵捂着肚子满脸难以置信。“不用问诊了！那这病怎么好啊！”
　　一人边吐酸水边断断续续道：“呕——！不是……呕！不看病这仗还怎、怎么打啊？”
　　就连梁稳也疑惑不解：“柳学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柳晓霁敛眸，垂目，素白发带随风飘了起来，仿佛白浪滔滔。洪涛盈漫出天际，直上云霄，好像要融入如水夜色里的银河，汩汩流向黄泉幽冥。
　　她一身素服，以天之湛蓝作陪，以地之赭赤为衬，虽置身泱泱人海，却好似孑然独立、出淤泥而不染的素洁芙蓉。
　　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的意思是，诸位所谓的‘疫病’，不需望闻问切。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疫病！”
　　“啊？怎么可能？”
　　“我都吐了一天了，不是疫病是什么？”
　　亦有人私下窃窃曰：“她是不是搞错了？”
　　“她近日劳累，稍有错误也算正常，只是事关重大，不可如此妄下定论啊！”
　　“对啊对啊……”
　　也有人不服“杏林医女”响当当的名头：“依我看，她就是徒有虚名——”
　　“快闭嘴！小心她听见了不给你治病！”
　　那出言不逊者立刻捂住了嘴，灰溜溜躲到一边去了。
　　柳晓霁对此类言语充耳不闻，接续说道：“这是毒。秦军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下毒，以削弱联盟军队的战斗力。”她抬头，环顾众人，目及之处皆是一张张眼底乌青面色蜡黄的脸。
　　“几乎无人幸免。”
　　竹子一怔，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想要冲破桎梏，夺口而出。
　　“几乎……”
　　柳晓霁目光流盼，自他脸上一扫而过。
　　“几乎……几乎！”他突然大喊：“你们中谁没有得病？”
　　“中毒。”柳晓霁嘴角几乎漫上一丝笑意。
　　梁稳默默举手，面色遽然凝重。亦有几名小卒举起了手。
　　“梁稳，你们几个下雨那天干什么了？”竹子问道。
　　梁稳不答，只是讪讪地与其余未得病的小卒对视。面面相觑了片刻，终于有一人小心翼翼答道：“我们……那天……”
　　语未毕，忽而凝噎，迟迟不肯说下去。
　　柳晓霁杏眼微抬，目光冷峻。
　　“我、我们趁上山取物资偷偷在檐下聊了会儿天……”
　　“啊啊求将军别责罚我们，只我们只是……”
　　小将病中乏力，翻了个白眼道：“聊什么了？”
　　“瞎扯淡！”一人瞄了眼柳晓霁，神色赧然，说了句十分逼真的谎话。
　　柳晓霁打断他们的“瞎扯淡”，直截了当道：“翠羽军向来食同食，饮同水。大雨那天，你们躲在檐下，而他们操练兵马；你们没淋雨，而他们全身湿透；你们完好无损，而他们得了疫病，且这么多天没有一个人被传染。”
　　竹子接道：“说明这毒……”
　　“在雨水里。”柳晓霁眸中精光乍现，宛如当空一道惊雪，划破迷雾重重。
　　“适才我感知到您的体内有毒质，量虽微小，却足以使常人上吐下泻，表现出疫病的症状。毒质以雨水为媒介，自毛孔而入，顺着周身经脉向内侵入，意图汇聚于檀中穴。”柳晓霁略一凝神，心灵感知力散布出去，小心翼翼地绕着小将的经脉溜达了一圈儿，复又收回。“目前为止，您体内的毒质还未到达檀中穴，尚有挽回的余地。这毒虽不是什么品阶级高的毒，架不住侵染已久，若是渗透进每一寸肌肤，别说是区区在下，就算是大楚帝国最好的医师也回天乏术。”
　　听罢这番言语，众人脸上青白交错，毒质引起的烦恶与真相带来的后怕展开激烈的搏斗，遽然风起，卷起横绝天际的恐惧之浪。顿时，人群炸开了锅。那些个不服之人这下也愧赧地溜了回来，想趁他人未反应过来时抢先冲到最前，争得圣手眷顾的先机，却末了受到了良心的责难，吐了吐舌头退回了人潮后边。
　　柳晓霁正眼也不看他们一眼，径自伸出素手，托举于半空。银红色光芒骤然迸射而出，犹如腾跃蛟龙般游荡于天地之间。忽而小风渐起，从潮湿的地面直掠向上，围绕翠羽军军营盘旋数匝，扶摇直上九万里。银红色光芒随风疾驰，逐渐拉长，成为了一道极细极长的丝绦，虽说柔韧，但蕴含着不可测的刚毅。柳晓霁的白色发带在风中猎猎作响，她青丝凌乱，仿佛疾风中的劲草，舞动着纤弱的触手拥抱猛烈如刀刃的寒风——却不拔。
　　她好似天地间一根定海神针，脚根植于地势之坤，肩托举起苍天之健。
　　竹子不由得仰头。
　　那是英雄。
　　她是人们心中的定海神针。无论罡风瑟瑟寒，无论风刀霜剑利，她不倒，她永远屹立。
　　她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众所周知，他秦世竹的“怂”常人不可比拟。而众所周知，她柳晓霁的坚毅无人能及。
　　竹子叹了口气。毒质难除，不知她会怎么处理。
　　还记得那日她以身犯险，尝试修习《凝华录》残卷上所记载之秘法，结果险些走火入魔。也不知怎地，他一靠近，谢蓁的彼岸冥灵就被吸走了，然后柳晓霁就好了，体内还出现了这奇奇怪怪前所未闻的银红色灵流。
　　银红色细丝顺着气旋环环盘绕，拉出了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那红色应来源于彼岸冥灵，那银色应来源于银水毒，但这二者皆是毒质啊，怎会成为她的灵流呢？
　　面色青白的军卒经脉中仿佛苏醒了一头巨兽，势头威猛却没头苍蝇似地横冲直撞，撞得经脉壁阵阵抽痛。轻轻的抽气声和偶尔的呻吟被风的呼号掩盖得一丝不露。
　　柳晓霁展眉，阖眼，心灵之力催动到极限。
　　累。
　　好累。
　　这范围太大了，仅凭她不到两天恢复的精力，此举不甚切实。但是她总要试一试，翠羽军的希望系于她一人肩膀。
　　她眼前仍浮现着雨帘中隐去的背影，仿佛抵挡住了雨的千钧之势，撑起了半边安宁。
　　竹子蹙眉，他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柳晓霁这是要干嘛？
　　《凝华录》记载了融合毒质与灵流的秘法。按理说毒质只能与灵流融合并化而为一，却不能代替灵流肆意流淌于经脉之中。现如今，毒质不但取代了雄厚的灵流，还能离体，并引发其他剧毒的强烈反应，堪称神奇至极、诡异至极。难道柳晓霁真的修炼错了？但如果误入了歧途，怎的完好无损？
　　他忆起先时柳晓霁发明的心火化实之法。那时，柳晓霁不也是突发奇想灵光乍现，却安然无恙吗？
　　但身处飓风之中，他又不得不心生担忧。
　　风太大了，耗费精力，她有危险。
　　“柳晓霁，你要做什么，我助你！”竹子用手环在嘴侧，高声喊道。
　　柳晓霁闻之，只是淡淡一扬嘴角，并不作答。
　　翠羽军体内的毒质几欲喷薄而出。她紧要关头稳住心神，十指舒展，银红色毒质汇聚于指尖穴位，凝成千丝万缕微不可察的牛毛小针。她心底一声令下，牛毛银针泛着冷冽的红色光泽飙射开来！
　　刹那间人海沸腾。小针刺入了人体几大要穴，截断了势不可挡的毒质，缓解了经脉中狼奔豕突的混乱惨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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