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不过去的恋人

　　海津的风还是熟悉的味道，秋高气爽时节，风里带有一丝寒气。钟芒从接机商务车上双脚跳下，整了整肩上的包，难以掩饰一脸兴奋。自动门徐徐关上，刘佳站在下车的位置望着国家队训练馆的大门，定了两秒。
　　司机下来打开行李箱，行李还没有落地，立即有人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伸手和刘佳握手，另一个年轻人连忙接过手中的包，又忙不迭地去和钟芒一起取行李，客气来客气去地非要把拉杆箱抢到手里。
　　“刘指导，欢迎欢迎！这次安排在新的宿舍区，我们先带您过去休息一会，下午再安排其他手续。”
　　刘佳硬挤出一个笑容，和来人握了握手。濠州，世态炎凉；海津，趋炎附势。就算不是职业生涯中的首次经历，刘佳还是为这样的变脸速度震惊。这些不打球的工作人员居于行政位，比世界冠军们待在训练中心的还要长。钟芒兴奋不已，像极了十多年前的自己，所有的目光只锁定在打球、冠军、奖杯上，其他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刘佳露出一个微笑，一切都能停留在竞技体育的范畴，是天赐的不会再有的年轻心态。

　　钟芒拉着行李跟着工作人员走进运动员宿舍楼，一路和人闲聊飞机上遇到的琐事。“季灵风还住在原来那间吗？”
　　“她换了宿舍，现在在三楼。”
　　“哦，”三楼，是接班重点球员的领域，和她们的年纪一样，越是重点的球员，宿舍楼越高，风景越好，虽然也有很多人抱怨回到宿舍的时间更久了，但那些抱怨明显带着自信和得意。之前和她闲聊回来日期时，灵风并没有说自己的变化，也从未提及她的舍友，“她同屋是谁？”
　　“赵曌，她们配合双打嘛，住一起方便。”
　　赵曌……自从上次大赛双打失利，季灵风和赵曌就从混合采访区消失了，最近的国内联赛只关注几个重点球员的比赛进程，年轻球员只有一句话的报道，钟芒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
　　推开的宿舍门，两张床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气。“我一个人住吗？”
　　“暂时安排是这样，你先休息整理，11点半可以去吃饭，这是刚刚你签到领的卡和队服。”钟芒谢过工作人员，宿舍门嘭地一声关上，把她独自丢在了静寂的空间里，手里握着的球服上新鲜的旗帜令人回味。
　　好不容易躺到午饭时间，钟芒迫不及待地飞奔进去，没去打菜，只坐在进门处等待。完成训练的球员鱼贯而入，有熟悉的，有陌生的，久久没有见到灵风的影子。赵曌和一个眼熟的人同时进入眼帘时，钟芒迟疑了一下，仔细回想那人是谁。
　　“钟芒！终于见到你了。”没等钟芒想起名字，对方先和她打起招呼来。
　　“你好~”正在不知所措，季灵风出现在眼前，“灵风！”钟芒跑过去准备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季灵风尴尬地躲开了。
　　“全是汗。”季灵风意识到躲闪的尴尬。
　　“有什么关系，你从来都很少出汗的，最近训练强度很大？”半空中的手放下，丝毫没有减弱钟芒的兴奋。
　　教练组最后进入餐厅，已经升为训练中心副局长的程局一如既往地端着水杯踱步进来。他一出现，吵闹的餐厅吵闹声立即降了一半。“钟芒回来了，很好啊，在濠州我就很看好你。”钟芒瞥见刘佳使了一个眼色，立定站好点了下头，回复局长：“谢谢程局的关心，我会好好努力的。”
　　看到以往刺头一般的钟芒如此表现，程局上眼皮一抬，端详了钟芒一秒，“这就很好嘛，小队员多锻炼锻炼是有好处的。你看钟芒的变化就很明显嘛。”周围站着的一圈人连连点头称是，“好好练球，女队的团体可不能丢。”
　　“好的。”钟芒双手靠近裤缝，点头目送着程局和一众教练员走到后方的包厢区域才松了口气再转向队员们。
　　季灵风和赵曌微微眯着眼睛，看了看程局，又看了看钟芒，默默并肩走开。“你还记得我吗？”想不起来的那人没有跟上，眨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整个脸凑到钟芒面前。
　　日本口音，钟芒分辨出她的音调里不同的成分。“日本的……”名字还未说出口，对方圆圆的眼睛一下子变成了两瓣弯月。
　　“佐藤龙伊。你的手下败将，我最近在这边集训学习。”国家队在各大赛事包揽冠亚军，国际上早有抱怨，虽然国外的球员不像国内统一组织统一训练，大部分靠自己，只在大赛尤其是团体赛前才会召集球员统一磨合，但久久无法突破国乒这道长城，已经让不少国家有意缩减对这项运动的支持。体育总局便推出了一些新的改革举措，欢迎国外的球员组队来国内接受训练，并且参加国内的联赛，维持多元化的世界格局。早就听说海津引进了外援，一直未官宣，原来是她。
　　“一直想和你学习呢，这下有机会了。”
　　“大家互相学习。”嘴在回复佐藤，眼睛却跟着季灵风和赵曌走了好远。看起来她们成了固定的饭搭子，有固定的座位，周围的空隙很快被填满了，自己仿佛在一座孤岛上。

　　下午的训练无人问津，原本熟悉位于球馆中央的球桌早早被占满，钟芒排到最角落的位置，刘佳主动来喂球进行多球训练。钟芒感觉到的不同，很快随着白色小球乒乒乓乓掉落在底板上的声音打断，作为刚刚下飞机的人，正手对拉的效果不错，摆短维持了在濠州巩固的水平，只有反手的快撕总在出界，毫不听从指挥。
　　晚上练习要一对一，拎着球包在馆里晃荡了一圈，没有人打招呼，钟芒自己练了一会发球，顶着训练馆里嘶吼的声音走出来。宿舍区黑乎乎一片，办公楼黑乎乎一片，标准跑道上有几个散步的退休人员，把肩上沉重的球包放在地上，靠在一根电线杆上默默对着操场发呆。
　　为什么感觉一切都还是原样，操场跑道的颜色，早就被压得实实的仿真草皮，楼道的台阶，白色充满着球印的墙壁；为什么一切好像又都不一样的了，以往的其乐融融，球员之间的勾肩搭背，男陪练们以前很喜欢和自己对战，说这样对拉才有意思，今天宁愿坐在场边观赛，也不愿意一起练球。
　　已经不记得操场上散步的人走过自己面前几圈了，夜晚的寒气渐渐钻进脖子，钟芒裹了裹大衣，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加训的人潮还没有出现，她不想独自依然点亮宿舍的灯。咯噔咯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划破黑暗。钟芒无意关注是谁，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听说你回来了，没想到是在这碰见，竟然不是训练场。”意外的声音传来，钟芒扭了半个身子去看，双手揣在袖子里。游云熹，她差点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个人每天都要去报告一小时，天南地北地瞎聊。
　　“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练了一会，没意思。”练习发球能有什么意思，在所有技术中只有发球是真真正正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的技术，钟芒早就知道，从一开始刘佳就抓过她的发球练习，怎么练如何练，轻车熟路，现在练起来不过是加强罢了。没意思。
　　“回归国家队没意思？”
　　“不是，自己练球没意思。”
　　噗，游云熹小声地笑出来，尽管非常克制，声音还是钻进了钟芒的耳朵里。“很好笑吗？有什么可笑的。”
　　“好好好，我不笑，”游云熹背着挎包穿着那棕色的长款风衣站在身旁，钟芒不得不站直身体，不再依靠在电线杆上，“你有没有想过，你回来意味着什么？”问题里没有了嬉笑，只剩下温柔语重心长。
　　“可以重新备战奥运，冲击冠军。”回答有气无力，一点没有要冲击的样子。
　　“这是对你而言，对别人呢？季灵风，赵曌，还有你们这一批同龄的球员来说，意味着什么？”
　　钟芒沉默起来，不知道如何回答，“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们不合格，意味着她们挑不起这个大梁。”游云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柔，却散发着万钧之力。钟芒张大眼睛转头看着她，暖黄色的电线杆下，游云熹的头发被晚风吹起几缕，淡淡地散落在她的脸上，让人想起了谁，钟芒快速把思绪拉回，看了看铁丝网内一圈一圈并肩散步的人。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刘教练不太给你心理压力，或许是你这次回来需要好好练习的地方。”游云熹看向缓缓打开的机动车道大门，白色的轿车停在熟悉的位置，“这不太符合我的职业准则，但现在你还没来我办公室，就破个例吧，那么多人在冲击冠军，你们即将迈上很多人向往的金字塔尖，看看那些成功的师姐师兄们，天赋、努力、技术、心理、机会、教练团队，甚至运气，缺一不可。”游云熹拍了拍钟芒的肩膀，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过身后，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你们不仅仅是队友，更是一辈子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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