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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
赵谅一行人自南门进入曲阜城中,入耳便是私塾中的朗朗书声。
破败的城墙边上,朝气蓬勃的吟诵声随风而来,即便是满目疮痍,也让人不禁对前路充满希望。
细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碧空如洗,长天一色,空气里弥漫着清爽的桂花香。
再往内走,长街上偶尔有幅巾大袖的文士,在萧条荒芜的道路边行礼如仪,一举一动都深蕴秦汉遗风,颇有在陋巷也不改其乐的从容,令人赏心悦目,心气平和。
又有从银杏树下传来的弦歌,曲调时而清缓,时而浑厚,端是一副太平气象。
众人这些时日奔波于战场,腻烦了军中的笳鼓,此时乍闻笙歌,一时竟如听仙乐耳暂明。
许多原本对衍圣公家事漠不关心的官员,开始频频点头起来。孔璠见此,面上现出得色,期待的目光再次投射到官家身上。
赵谅也不吝称赞:“朕尝闻孔子之志,‘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想来正是眼前的景象。”
孔璠脸上挤出一团笑容,指向衍圣公府的方向,谄媚道:“先圣亦云,‘脍不厌精,食不厌细’,臣等追彰此意,故此特备有宴席,还望官家驾临。”
正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孔璠眼中亲切温和的官家却乍然翻脸。
赵谅高据马上,俯视着在地上行走的孔璠,冷冷地质问道:“朕先前令人传诏,此行乃是军务,沿途官员,俱不许设宴接待。你莫非不曾收到诏令?”
孔璠不知变故为何发生,惊出一身冷汗,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臣收到过,只是……”
赵谅却没有耐心等他说下去,伸腿就踢出一脚,正踹在孔璠的腰间,一下子把这位养尊处优身体虚乏的“衍圣公”踹翻在地。
也许是危机中的思绪更为灵敏,孔璠说话也不打结了,来不及爬起来就连忙为自己辩解道:“宴席亦是祭祀先祖的礼仪之一,并非臣不遵皇命,而是礼节如此。”
赵谅垂目望向地上的人,眸光不自觉地闪了闪。
他确然很生气,却并非看起来这般尽在掌握。
原本的计划是故作温和,好让孔璠在猖狂中露出破绽,同时引起忠直之士和吏民的不满,把他从孔子后裔的光环中摘下来,变成众矢之的。
可是孔璠竟然自作聪明地无视禁令,设宴讨好自己,就让赵谅实在忍无可忍。
他若是一点反应都无,那禁令就成了一纸空文。别人都会以为他沽名钓誉,实际上贪图享乐。往后的官府也有样学样,搜刮民脂民膏来款待自己,这是赵谅绝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因此即便有可能打乱计划,赵谅也不得不当即发难。
偏偏孔璠又提到祭祀孔子,更让赵谅一个头有两个大。他来曲阜是针对孔璠的,又不是为了祭孔的。
可他更不能拒绝,毕竟人都到曲阜了,若不去孔子庙里祭奠一番,难免会被朝臣议论。
不过——
赵谅看向不远处高大的银杏,其下抚琴吟诵的文人雅士莫不衣冠整洁,一尘不染。见此,他心中已有了应付的说辞。
“朕风尘仆仆而来,身上犹有兵戈之气,岂能在此时祭祀先贤?况且,朕从来不知,祭奠圣贤还要先吃一顿宴席。”
赵谅手中的鞭稍朝孔璠一指,声色俱厉:“来人,孔璠违抗诏令,暂停曲阜县令一职,押入大牢候审!”
孔璠万万想不到,他本是讨好官家的举动,竟然会让局面急转直下。
他心中后悔不已,暗自抱怨官家怎会如此喜怒无常,嘴上却还在拼了命地求饶,那点士人风范,在牢狱之灾面前,被粉碎了个彻底。
胡铨骑马夹杂在百官中间,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而碍于他先前与孔璠的争执,朝臣中竟无人敢贸然上前为孔璠说话。
毕竟一个金国封的衍圣公,在名望上,还远远不能和当年一奏成名的胡铨相较。
赵谅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然而他也知道,没有人出面,并不代表不会有暗流涌动,将孔璠羁押起来,必定会让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官家,眼下去哪里?”
失去了孔璠领路,队伍都驻留在原地。原本跟随在孔璠身后的主簿不得已,上前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谅:“就去看看你们耗费人力物力,到底备了些什么菜吧。”
主簿苦着脸,忙不迭地说道:“不过是些填肚子的东西,简陋不堪,还望官家恕罪。”
他算是看出来了,官家是要厉行简朴,便把原本一肚子关于菜的用料讲究的介绍都抛之脑后,打定主意只说是家常菜。
可菜色精不精致,肉眼便能瞧见。更何况,还有扑面而来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最靠近上首的位置,放着一盘赵谅久闻大名的孔府菜,诗礼银杏。其旁,则是一盅鲍鱼熬制的老汤。
往下到桌子正中央的位置,是一盆色泽金黄的老鸭汤。也不知厨子如何卡的时机,众人来时,汤中依然飘散着热气。鸭汤旁边,则是一条肚里鼓鼓囊囊的鱼,仿佛藏着什么其他的山珍海味一般。
赵谅连着吃了几日干鱼,乍一见这活色生香的鲜鱼,不觉咽下几口唾沫。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不曾先来大快朵颐一顿,然后再治孔璠的罪——不过也只能想想罢了。
“菜既然做了,也不必浪费,韩相公,叫人端下去赏赐给有功的将士。”
这么百余道菜,宴请官家是绰绰有余,分给将士自然不够。不过这是韩世忠要操心的问题,无需赵谅费心。
他转向主簿道:“你也姓孔?”
主簿不解其意,冷汗涔涔地应道:“是,臣是孔璠的族叔。”
赵谅了然,别县的官三年一转,唯有曲阜自唐代始,世世代代都被孔家把持。若是不压榨外姓人和旁支一把,那他们还真成圣人了。
“既如此,朕也不白拿你们的东西,这些菜折价几何,你从实开个单子出来,抵消的钱,朕就以你们孔府的名义接济贫民,你看如何?”
主簿一张脸都拧成了苦瓜。
他恨不得官家把席面白拿走,不然开单子,怎么开?
价值写少了,官家非要挑刺,那就是欺君。可若是据实写,难道要明说,他们圣人府邸,就是如此奢侈?
赵谅可不管主簿的满腹犹疑,抛下一枚引子,就甩手离开了。
“韩相公,你怎么看?”
安顿下来后,赵谅凭在窗前,再次望向这即便是在大宋也算得上古韵盎然的街巷,向韩世忠询问道。
在孔家的事情上,比起文臣,他更愿意向武将请教看法。
“官家不觉得街上很空?”
赵谅摇头:“孔璠既然处心积虑地迎接朕,必定会限制百姓今日到街上来。”
这确实是罪过,却并不能作为调查的方向。
“不,臣说的是,城中连屋舍都没有几间。”
赵谅的精神终于凝聚起来。
他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城镇。江南的城池,靠近中心的那部分,多是鳞次栉比的华屋庭院,自外看去,琐窗朱户,风帘翠幕,别是一派繁华景致。
而自两淮到曲阜这一路,因为饱经战乱的缘故,民生凋敝,可即便如此,城中的废墟里,也住着不少衣衫褴褛的百姓,甚至在外城开辟出几方田地,闹的臭气熏天——越是时局混乱,百姓就越愿意搬到城内生活,即便是颓坯的城墙,也比广袤的原野更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没有哪一座城,会像曲阜一般“干净”,仿佛只有弦歌雅乐似的。
“是该去城外看看了。”赵谅都有些后悔,自己来时一直在神游天外,没有寻几个路人问问。
韩世忠却不得不扫兴道:“官家,按兀术的动向,最迟明日午时大军就该启程。”
赵谅信心满满:“收集孔璠这漏的同筛子一般的罪证,半日足矣。”
“官家先前还说,要沐浴更衣,祭祀先贤。”
赵谅如何听不出韩世忠有意调侃,与他相视一笑道:“军情如火,想来先贤不会怪罪于我。”
官家微服出城,带上的人并不多,却也不可能太少。不多时,消息就在城内传开,急得主簿心慌意乱,又忙不迭地去狱中和孔璠通气。
孔璠一听,面色灰败,竟是无法可想。
他本还做着梦,倘若衍圣公之位定要落到江南那位族弟身上,那自己能不能保留一个世袭曲阜县令的职位,将原本绑定在衍圣公身上的曲阜县令分割开来?
哪知官家说翻脸就翻脸。连不读诗书的女真人都知道礼重他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宋官家,竟然敢不给孔府一点颜面。
主簿见这位“衍圣公”还沉浸在春秋大梦中,只能自己打主张,决心二一推作五,把罪责全推到孔璠身上。
——横竖他们孔府倒不了,没有孔璠,说不得将来曲阜的话事人,就成了他呢?
怀着这般念头,主簿将置办宴席的主厨和采办都寻来,令他们一五一十写下席面的消耗,预备着以此向官家投诚。
而与此同时,胡铨在城门外大骂孔璠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可骂人的重点,却从不忠不义,变成了孔璠欺男霸女,穷奢极欲。
流言的始作俑者,自然是得了赵谅指使的胡闳休。
此时此刻,预感到自己被当枪使的胡铨,却被赵谅拉出了城,不得不耐心地跟随官家四处走访。
几乎是一出城,稍稍向路边的农人打听两句,证据就扑到了赵谅脸上。
曲阜一望无际的沃土,就没有一毫一厘不是孔家的地。而随着原本的衍圣公一支南迁,在伪齐和金国支持下的孔璠,也差不多成了曲阜的土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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