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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喜长生(中)
指间有血痕。
暗红的、沉积的、渗入指缝,迟缓地滴落,再顺着轿门滑下。
这是瞎子的手。
在看到的第一眼,见生就认出了。
黑色的衣袖、虬劲的骨节,手掌宽大、五指颀长,指尖色泽略深,是结了一层硬茧。
这是一双饱经风霜、充满力量的手。
看到这双手,他本该感到高兴和安全。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见生将呼吸放到最缓,一动不动。
危险、战栗、毛骨悚然。
求生的本能让他没有动,那只手也没有动。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碎水飞珠。
五指缓缓离开,擦过朱金的轿厢,在神灵无悲无喜的浮雕上,牵拉出五道赤黑的血痕。
沉闷的声音从雨中传来。
“……不在这里……”
叹息般的话语,像是被雨水摇动的铜铃,惟剩含混不清的呜咽。
“……在哪里……”
声音逐渐远离。
脚步也在远离。
啪——
啪——
钝而重。
见生急促地呼吸,狭小的轿厢中,心跳比雨落更大声。
滞涩的压力感慢慢减轻,那个不知是不是瞎子的人,离开了。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很怕,非常怕,是存在于每个人体内,对最原初和未知的恐惧,如同每一个寂静的夜里,乍然惊醒,只见深不见底的暗夜就在窗外,静静地望过来。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那可能是瞎子吗,那会是他吗?
如果是他……他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见生猛然起身,冲出大轿。
他要去看看,他不能让瞎子一个人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行走在雨中。
雨雾蒸腾,四周白蒙蒙一片,惟有地上的血迹,分外鲜明、近乎刺目。
原本密密麻麻的红鞋仍在,只是支离破碎,宛如一摊又一摊被踩碎的烂泥,和地上原本的泥土混作一处,全部浸在发黑的血泊中,见生赤脚踩下去,全是血泥。
他向着声音离开的方向奔去。
刚迈开脚步,肩膀便是一沉。
五只血淋淋的手指搭上他的肩,暗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是你么?”
是瞎子的声音。
但又不太像他的声音。
瞎子嗓音虽然粗砾,但是语速缓而语调淡,开口时别有一番沉稳的力度,令人信服,此时的声音,每一个字的尾音都被拖坠着,模糊又艰涩。
见生定神,没有回头:“是你么?”
同样的三个字,让身后的人沉默了一瞬。
紧接着,五指骤然发力,指尖如刃,嵌入见生肩骨血肉之中!
见生硬生生将痛呼咽回去,紧接着就听瞎子道:“好吵,闭嘴!”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声调趋向暴怒,他忽然扬手,将手中的桃枝剑重重插入血泥之中:“我叫你闭嘴!”
太吵了。
大地嗡鸣,湿漉漉的地面是一张老人的脸,倒伏的衰草是眉,血红的泥浆为眼,污浊的水洼是口,雨丝颤动,是巨口一张一合。
“之子如归,报天为功。”
“永惟相佑,昊天罔极。”
那不是一张脸。
那是无数的脸,层层叠叠、翻滚起伏,像狂风吹起海浪,密密麻麻,是世世代代、早已死去的大周天子们的脸。
“既承天命,汝,以何应之?”
那些脸如今躺在大地上,尖啸着对他发出怒吼:
“姬重吾孙——”
“姬重吾世孙——”
“汝,以何应之?!”
……我不是姬重。
桃枝剑割裂大地,泥土夹杂石块被翻卷空中,再劈里啪啦地落下。
“你身上流着姬氏的血,你就是大周武威帝四十三代孙,你就是——”
一张看不清楚的脸向他怒吼着扑来,再被一剑斩开。
“我不是。”
白惜光停顿一下,解开了一直缠在脸上的覆目黑带。
最普通的黑色布带,边缘粗糙,是从衣服上随手扯下的,如今顺着他的手指滑落,眼看着就要落入泥沼,却被见生弯腰捞住了。
他喘着气,刚直起身,就看见瞎子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方才瞎子忽然放开他,挥动桃枝剑对着空雨和大地乱砍一气,每一下都挟起凛冽杀机,见生赶紧跑到一边,正在焦急,就见瞎子摘掉了覆目黑带。
他想也没想,就冲过去,伸手去捉。
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此时的瞎子,不能没有这个。
如今瞎子与他之间,不过两步。
发了一阵疯,瞎子原本束好的发髻早已散落,长发湿哒哒贴在脸上,黑布掀开,见生第一次完整见到他的脸。
一如初见,这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鼻梁挺直、轮廓锋利。
唯独眼眶空空荡荡,因为没有眼珠,眼皮皱缩,盘结生长,十分可怖。
“我不是。”
瞎子喃喃道。
他似乎是再对着什么看不见的存在,竭力想要辩驳什么。
“嘻嘻嘻嘻,你说不是就不是?”
“哈哈哈哈哈,他竟说自己不是!”
头脑被锐痛割成了两半。
一半冷静,告诉自己,这是被喜神侵染的龙脉,所说都是妄言。
一半癫狂,狂笑不止,大周立国,绵延千年,妄言亦为定数。
天穹即为大地,这个世间,循环往复,本就没有生路。
他却仍低低说:“我不是。”
“你不是。”
有人在耳边说。
微凉的手掌贴上来,湿透了的黑色布带重新被系回他残缺的双眼上,温热的、清澈的怀抱靠近了,将他拢入其中,双手在他脑后将布带绑出牢固的结,那个声音就在他的耳边。
“你不是。”
见生不知瞎子发了什么疯,一直翻来倒去地念着两句话。
很吵。
我不是。
他悄悄靠近一点,瞎子不为所动、嘴唇翕张,仍在喃喃自语。
空洞的双眼中盛满了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竟像是在哭泣。
见生觉得怜惜。
他不知瞎子遇到了什么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疯,他只觉得怜惜。
那么冷静、强大、自持、近乎无所不能的记相大人。
那个自血泊中踩过,将桃枝扔回自己手边的瞎子。
那个在万色楼中,身姿如鹰隼般矫健的瞎子。
那个会收留自己,为自己煮一碗面的瞎子。
那个隐于暗夜中,捂住自己双眼,轻声说“不要看”的瞎子。
他最终只能轻声顺着他:“你不是。”
无论你在和谁说话,在说什么,你说不是,就不是。
肩膀被用力揽住,拉入一个充满血腥气息的怀里。
“我要吞了你……”瞎子气息浑浊,在他颈边含混地自语,“很吵,很吵,吞了你、吞了你就可以安静……”
他的鼻尖在见生耳下不断嗅闻,像是一只猛兽,在狂躁地试探口中的猎物。
见生安抚地轻拍他宽大的背:“不吵了,不吵了。”
“你听,不吵了。”
仿佛真的不吵了。
仿佛真的可以安静。
瞎子的呼吸平缓下来。
絮语仍在耳边响动,但是,已经无法完全左右他的思绪。
雨仍在下。
两人呼吸相闻、体温相贴,没有旖旎,只像是茫茫荒原里飘着的两片树叶。
彼此依存,又相伴坠落,如同世间所有必经的轮回。
半晌后,瞎子终于开口:“苻见生。”
见生松口气,连忙应道:“嗯,我在这里。”
“这里是龙脉。”他疲惫地说,依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靠在见生身上,“喜神侵染了龙脉。”
“我们如今,在满潭深处。”
雩女的血,失败的祭祀,不会再下雨的钦州。
“喜神是为了龙脉而来的。”
他继续低低地说,见生安静地听。
三年前的大雩,阿鱼嫂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活着回到了灌城。
喜神就是在那时,附了她的身。
说是附身也不完全,因为没有人真正知道喜神是什么样的存在。
监天司的密报中,喜丧二神来自浩瀚海深处,并不像金花娘娘和黄衣大巫一般,拥有人形。
龙脉,是维系一方天地的基石。龙脉不兴、世道难定。
霍家只剩下一个女儿,灌城中最后也只找出六名纯洁的少女。
这注定是最后一次大雩。
水为气之源,一次又一次的雩祭,不过是为了给大周的龙脉续命,只是如今,也已回天乏术。
一代又一代的雩女投入潭中,潭水浸泡尸体,尸体滋养潭中的鱼。
细皮白肉、一身脂肪。
活着可以生剐食肉。
死了可以刮脂炼灯。
恰似最初的霍女,和她千余年来无穷无尽的子孙们。
廖季的确是追着喜神而来,监天司的密令指出,三年前喜丧二神就在此处。
霍老太爷发出诏令,他也顺道接下,然后发现了,一切事端,都与唯一幸存的阿鱼嫂脱不开干系。
可惜他心软。
瞎子说:“阿鱼嫂骗了他们。”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方,霍清去了约定的地方,没有看到人,黯然离去。
廖季却带着自以为的“霍清”去往容云城。
“那不是霍清,那是喜神!”
见生震惊,他抬起头,推开瞎子:“然后他被喜神杀了。”
瞎子双手仍握在他的肩上:“或许。”
龙脉衰败,已成定局。
见生仍在惊疑,瞎子却沉默着,将手微微收紧。
一团明澈的清光,正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明净柔和。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监天司此番诏令的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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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蚀喜长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