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千金的推辞博弈[克苏鲁]

　　肺叶里灌着水时，和吸进干燥到没有水分的空气时，感受竟是相似的。

　　刀割般的剧痛。

　　殷怜寿被巨浪卷着，恍惚中竟忘记了自己漂荡在水中，故乡的黄沙在她心神里再度将她淹没，她在故地干燥成一捧沙尘，日夜不息的狂风裹着她与故人团聚。
　　也很好。

　　她渐渐放松了肢体，欲要沉沉坠进安眠。

　　手心传来尖锐的痛感，像一个开关，顶在腹部的力道猛地袭上，殷怜寿本能地向前伸手，勉强用指尖扶住了一小块地面，在冲击里吐了出来。

　　海水和血液的腥味混在一起，她呛了一下，猛烈的咳嗽，被人轻轻揽住，靠坐在一边。

　　眼皮肿胀，艰难抬起一点缝隙，又被刺目天光扎得重新闭合。殷怜寿阖着眼，轻轻转动眼球，眼皮透光后那一层不均匀的红色晃来晃去，仿佛仍在客轮之上，血海奔流。

　　她于是又艰难地睁开。

　　宁渊脸色苍白，披着张救生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表情？”她觉得有点好笑，“我们下地狱了吗？”

　　宁渊的脸上是海里的杂物割开的细小伤口，被海水泡过，边缘微微泛白，有一道从左眼下划至唇边，浅浅一道，流泪一样。
　　她没说话，仍望着殷怜寿，两只眼珠黑沉如墨，渐渐松了掐在殷怜寿掌心的指尖。

　　殷怜寿莫名心慌了一下，扣住她手腕，再度轻轻握上那只手。

　　“咳。”殷怜寿动动身体，右肩袭上一股剧痛。

　　身后有人扶住她：“你被船上的金属围栏撞到了，可能有点骨裂，还是不要乱动为好。”

　　“呃，好的，谢谢。”殷怜寿转过头道谢，呛水的窒息感已经消失，痛觉像生芽抽茎的植物一样在骨骼和脏器间生长，她感觉昏昏沉沉的。

　　站她身后的人身材不高，瘦但是很精壮，防护组脱了一半，太阳下，她的麦色脸庞把眼白和牙齿都衬得十分显眼，看起来像是一位热情憨厚的渔民。

　　殷怜寿跟着她的笑容笑了一下：“我在做梦？”

　　半晌，她坐直了一点，“请问你哪位？”

　　“我是学会武装部的陶——”对方开口道，又急忙止住，“嗐，老大说过，要让你们先签个保密协议的。”

　　——殷怜寿敢保证，刚才那句自我介绍里需要保密的部分绝不是对方讲了一半的名字。

　　但她不打算追问，而是转眼看向四周，规模不大的救生船甲板平坦，不远处的小艇上另有几名船员被救起，正缓缓驶回。洪胜体格健硕，被卷入那样的激流却仍无大碍，正坐在船尾发呆，像座雕塑。

　　宁渊出神地拉着她的手，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宁知晚在哪里？”殷怜寿问，手指倏然被另一人的手捏紧，指节间痛觉酸涩。

　　她没有挣脱。

　　陶姓女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已经跑到「门」……他们已经逃跑了。”
　　“那是毋庸置疑的恐怖行为——301损失惨重。我们听取了其他船员及301内居民的部分证词，但关于你们的立场，还有需要确认的部分。”她收起了笑容，语气戒备之余还有一丝怜悯，“你们与宁知晚和项亭二人的亲缘关系，会影响你们对301的食尸鬼污染惨案的判断吗？”

　　殷怜寿的手像颗解压球被宁渊捏着，脸上浮起苦笑，随后又因为这份悲苦的不可承受而压下了嘴角，“301的情况怎么样？”

　　“前所未有的事态，”对方皱起眉，“中心城的失踪人口达到了八成之多。我们没想到，巢城议会里也都是「无迹者」的人。”

　　“……失踪的意思是？”新鲜的名词引起了殷怜寿的注意，但她还是带着飘渺的希望追问着巢城中的情况。

　　“关于语言定义的争执而已。理论家们总是追求严谨，才不断追问——污染等于死亡吗？”
　　回答她的是从船舱上走出来的另一个人，陶对着来者点头致意，“老大。她们只有些外伤，一会儿处理一下就好。”

　　“你去准备一下吧。”来人嘱咐道，“辛苦了，陶梦琪。”

　　特意使用了全名的称呼显得有些生疏，但陶梦琪本人无疑对上司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感到十分高兴，忍不住翘了下嘴角，又压回去应了声“是”，看起来沉稳地走进船舱内。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途中经过一位正接受救治的船员，那人遭遇过食尸鬼，畸变已经几乎遍布了皮肤表层，救助者正在为他做紧急处理，很奇怪的，这人身上的变化并未给陶梦琪造成污染，她全然无谓。

　　而殷怜寿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她正抬着头与来人对视，日光炽白，她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眯了下眼才看清对方脸上斑驳的白色果然并非日光的映照，而是凸起的巨大疤痕。
　　她的左眼已经被增生的皮肤挡住，缝隙里也没有眼球存在的迹象，右眼倒是完好，却被一层白翳覆着。
　　殷怜寿沉静地与那只右眼对视，试图分辨来人的身份。

　　“我是图陌。”那人十分和善地笑笑，尽管肌肉牵动下她的疤痕显得更加狰狞，但她柔和的嗓音中和了这一点，“每次见到对我的疤无动于衷的人时，与同类相逢的悲哀和欣悦就会同时在我心中涌现——如果不是遭遇过污染，再好的教养也难以面对着这样的伤痕面不改色。”

　　她的声音让殷怜寿察觉到了她的老迈，很奇怪，明明不需十分细致的观察，便能看清她手背的皱褶和那头显眼的白发，可她在外形上给人的感觉却十分年轻。
　　可能是她的脊背过于挺拔的缘故。

　　图陌误解了殷怜寿的沉默，“或许比起我的姓名，你更想得知我的身份。”
　　她把手撑在膝盖上，矮下身观察殷怜寿肩上的伤，白翳之后深色瞳仁像是在雾霭之中浮现的影子。

　　殷怜寿看不见自己后肩上色泽黑紫深沉的瘀伤，猛烈撞击后的疼痛还没发挥出它的尖锐，只有迟钝的肿胀和木然，那些皮肤表面的细小割伤反而更为鲜明，她没当回事。
　　“……「考古学会」？”她问到，花信口中曾经出现的名词和陶梦琪脱口而出的名词在她心中重合。

　　“你已经知道一些事了吗？”图陌有些惊讶地问道，“看来「无迹者」的人对你们势在必得。”

　　“可我们还在这里。”殷怜寿挪了下身体。

　　“忽视了301中的无迹者已经是我们的失格，总不能连补救都没有。”图陌微笑，“或者你也好奇「门」那边的景象？”

　　前世的习惯驱使着殷怜寿继续打探信息，图陌的眼神却令她心惊。
　　语气和蔼的老者，连仅剩的眼睛都蒙着翳，她身上的杀气为何如此鲜明。

　　“所以，「无迹者」是什么？”殷怜寿问道。

　　另一边陶梦琪推着移动担架走回来，轮子似乎有些卡顿之处，在甲板上发出喀啦声。
　　令人不适的噪声并没有影响对视的二人，迎着对方眼里的审视，殷怜寿率先别开了视线。
　　“我应该可以自己走下去。”

　　“嗯？”陶梦琪用脚拨下轮锁，将担架床固定在原地，“需要担架的是她哦？”

　　殷怜寿握紧了宁渊的手，转过眼看她，才发现她坐在地面的姿势并不只是为了挨着自己，她的膝盖错位了。
　　宁渊始终一声不吭，自己竟然没有发现。

　　“很痛吧？”殷怜寿为了不挡到陶梦琪抱起宁渊的动作，让到一边。
　　图陌很好心地搀住她，她顿了一下，侧过脸低声道谢。

　　“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这种和谐。”
　　跟在担架后进入船舱，那恼人的喀啦声令人心浮气躁，天光被甲板拦住的瞬间，图陌温声道。

　　殷怜寿没有答话，她睁大眼睛，光线变化带来的视野昏暗很快再度清晰起来，四周的舱壁上有许多改装过后的痕迹，几处不太用心的修补下露出有些年头的锈痕。
　　这是一艘很老的船。

　　“在码头停了太久，不能再对他的外观有什么苛刻要求。”图陌用手轻轻擦过那块锈，红褐色掉落在地面上，与角落的灰痕混在一起，“监测记录中，这是第一次「门」开在海上。”

　　“「门」通往哪里？”殷怜寿问道。

　　担架床越过一道矮矮的门槛，发出格外响亮的噪声。

　　窗上落的一层浮土只被草草冲洗过，照进的阳光在条条污痕中变得斑驳，医生观察了一下宁渊的腿，转头道：“固定一下吧，需要到岸上处理。”

　　“至于你，”他又来观察殷怜寿的肩膀，“不是很严重哈，但也上岸后再弄吧，以免有什么看不到的暗伤。”

　　医生于是只做了简单的清创，在她们的手臂上埋了止痛泵，“我们来得太急，这艘船是临时启用的——巢城时代前的旧物，设备很少，只能先这样。”

　　疼痛消失的感觉非常神奇，殷怜寿忍不住想要动一动受伤的那边肩膀，被图陌按住，“伤口还在。”

　　殷怜寿从善如流地停下动作，“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某些嫌疑。”图陌温声道，“好奇是危险的。”
　　“尤其是，关于「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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