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生

　　凭什么？
　　林暮愣了一下。
　　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她的世界里，“分享自己的故事”似乎是理所当然、不需要理由的：
　　林家在让她成为“伪神”这件事上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之外，同样固执地希望她永远的记住极光的故事、记住林家的故事；在长安府院里，作为“最小”的学生，身边的人也都照顾着她，只要不是太离谱的要求他们都不会拒绝——比起“向我祈祷”来说，“分享故事”这个要求可太正常了；而在此前的旅途中，也没有生灵拒绝过她的这个要求，甚至主动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们非亲非故，甚至还可以算得上是有仇。”金狐的左手轻轻捏着右手的袖子，很大度的给她的恶客也倒了茶，而后坐直了身体，收回的右手扶着下巴，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地盯着极光，“我说的吧？我的……神明。”
　　虽然都是笑着的，但金狐的笑容可比妖族北方群岛那位要冷多了。
　　她的语气也是冰冷的：“你之前可比那些‘小家伙’还要吵，而且面对我的‘愿望’，你偶尔还会做出一些南辕北辙的回应。”
　　林暮看到极光张了张嘴，似乎是想为自己辩解，他身周的信仰之力起伏着，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肩膀和眉眼都耷拉下来，连声音也显得颓靡：“我很抱歉。”
　　每到这种时候，祂似乎就只能道歉了。
　　毕竟除了抱歉，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那些并非祂本意？说信徒并不能理解祂们的处境？还是要说，这就是神祇的宿命？
　　这些话既不能改变祂们过去的糟糕经历，也不能使祂们的痛苦减轻哪怕分毫。
　　“嗯，我知道了。”金狐笑眯眯地点点头，“但我不会原谅你。”
　　极光勉强地笑了笑：“嗯，我也不奢求能被原谅。”
　　祂嘴上是这么说的，可看祂神色，连顾雪都明白祂心中在意得很。
　　“你也别摆出这种样子——没事的，毕竟我活不了多久了。
　　“人死后一切都烟消云散，这点对于神灵来说也是一样的。到那个时候，你就再也不需要我的原谅了。
　　“哦，差点给忘了，你也活不了多久了。我们都活不了多久。”金狐耸耸肩，又抿了一口茶。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却仍停留在极光身上，“等我们都死了，就再也不会因为这些而烦恼了。”
　　看着极光颇有几分坐立不安的神色，金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闷笑，好似为他开解一般地补了两句：“那些事也不能怪你嘛，你也被信徒折磨得够呛。
　　“哦，说到这，我会向你许愿也得怪他们。
　　“是那些无理的要求层层传递，最终造成了你的疯狂。”
　　祂话音落下，坐在她对面的两个神灵都皱起了眉头。
　　哦，算上缠在头发上的总共是三个。
　　虽然她只是陈述事实，但神灵天生就倾向于信徒，可受不得这刺激。
　　好吧，她也得承认，自己的话里是带了点刺。
　　她知道这样不太好，毕竟在场除去极光和刚才对自己不太礼貌的林暮，还有和自己无冤无仇的顾雪会被波及。
　　可……真有意思啊。
　　“怎么不喝茶？”
　　林暮下意识就把面前的茶杯拿了起来，但是她也只是把那个杯子紧紧攥在手中，也不喝。她问：“那我要怎么样做，你才愿意告诉我？”
　　金狐挑了挑眉，微微偏过头，和林暮对视。
　　她看到林暮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她困扰地皱着眉头，但敌意反而淡了。
　　“你想知道什么？”金狐撇了撇嘴，率先移开视线。
　　祂还是没有正面回答问题。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可以‘怨’他们。”林暮答得很快，她每次都是这样，好奇心上来之后，就大有对其他一切都不管不顾的势头，“你应该是一个‘真正’的神灵，为什么你还会对信徒有怨？”
　　金狐笑了一声：“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好奇，我想要知道为什么。所以希望你能告诉我。”林暮语气诚恳。
　　金狐哑然。
　　这孩子还怪实诚的。
　　好一会儿金狐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和气势，她细长的手指指着林暮，声音有些困惑：“你刚刚面对我的国师的时候不是挺客气的吗，怎么，对我区别对待？”
　　林暮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道：“那是客套话。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对你这么说。”
　　金狐：“？”
　　林暮似乎将她的困惑与沉默当做了默认和肯定，她直起身，双手平举到额头前，语气诚恳：“不情之请，恭求垂悯。”
　　金狐：“？”
　　在说完那两句之后，林暮仿佛就变成了一座雕塑，定在行礼的动作上不动了，大有金狐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你先给我坐好。”金狐深吸了一口气，她的手指有些颤抖，于是她转而揉了揉额角——大概是，林暮对不同族的生理结构了解不多——而后抬起眼看向极光，询问道，“她一直都这样？你也不教教她什么样才是真正的‘礼貌’？”
　　这小孩到底是怎么长大的？她为什么会觉得，只要多用敬语和谦辞，再加上“周到”的礼节就可以无往不利？这问题的重点在这里吗？
　　极光只是耸耸肩，什么都没说出口。
　　毕竟真正意义上把林暮养到大的是叶裁烟和碧新秋那群家伙，而不是祂这个半疯的神明。既然他们都觉得没问题，那祂又能改变什么呢？而且扪心自问，他觉得林暮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啊？
　　金狐的嘴角抖了抖，她上下打量了两眼极光，又看了看林暮。
　　你不觉得她这样，离她自己那“像人一样生活”的愿望越来越远了吗？
　　极光笑得让林暮有些毛骨悚然。
　　她不需要像，她本来就是。而且在我看来只要她开心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慈母多败儿。
　　又没人能打过她，这些小毛病又不算大事。
　　极光和金狐都眯着眼睛，各自举起茶杯抿了一口茶。
　　林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眉头越皱越紧：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至少我认识她以来，她就一直是这样的。”信仰之力起起伏伏，眼看这场讨论又要变成祂不能旁听的样子，顾雪连忙开口。
　　一开口就是揶揄林暮。
　　林暮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顾雪哼着歌在她的头发上荡来荡去。
　　金狐笑着摇了摇头——她这次笑得要真切许多——她数落道：“没长大的家伙。”
　　也不知道是在说哪一个。
　　对她而言，这两个确实也都算是小辈：
　　林家时不时就会被疯疯癫癫的极光提上两嘴，在林家消失之后，这种关注就被转嫁到了林暮的身上，因此她对林暮的名字和过去也还算熟悉；
　　顾雪对钟莱而言，则是在某种意义上填补了祂的不足、继承了祂的位置的神祇，虽说从未过见面，但祂们在隐约知晓对方的存在、也明白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神。
　　本来是这样的。
　　但在顾雪离开东川原之后，祂们之间那脆弱的联系就更加浅淡了。
　　现在的自己应该让她们两个失望了吧，哦，算上极光，可能是三个。
　　那又怎么样呢？
　　祂就是这样的神啊。
　　这并非祂能决定的，不过祂其实对现状挺满意的。
　　要就这样走向死亡吗……
　　金狐侧身看了一眼窗外。
　　金乌西沉，将远侧的天空染成橘黄色，在窗沿上方则只留下了被树叶和云层遮挡住了大半的淡粉色剪影。虽然看不见，但是金狐知道，此刻她的居所上空大概已是一片阴沉的暗色。
　　在衡国，神灵无疑是最尊贵的，但再华美奢侈的服饰、再富丽堂皇的住所，都无法减缓她滑向死亡的速度。
　　“时间不早了。”金狐忽然站起来，转过身，对那几个不请自来的家伙下了逐客令，“请回吧——我这里可没有预留给客人住的地方。”

　　“啧……你说她不高兴就不高兴，把我们赶出来做什么？奇怪的家伙。”顾雪嘟嘟囔囔地抱怨着金狐，全然不顾自己的话里也没什么逻辑，同样奇怪得很，“那我们今晚去哪？”
　　“先回去看看吧。”林暮耸耸肩，“城中应该有落脚的地方。”
　　竹叶与石板路的声响在林暮一行人的身后交织成歌，长夜幽寂，林暮突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林暮她的语气里不解甚至还要多过警惕，“什么人？”
　　“是我，大人。”国师忙不迭出声提醒林暮自己的身份，又向众人作揖，“我为诸位大人在国都内寻了处地方暂居，还望大人赏光。”
　　林暮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也向着国师行了一礼：“多谢。”
　　乐静元也跟着行了一礼。
　　“大人不必多礼，狐仙大人的愿景即为我的愿景。还请随我来。”国师恭恭敬敬地回了一礼，伸出手，像来时一样为众人带路。
　　林暮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皱起了眉，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上了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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