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墙

　　58

　　曹士淮不便在端王府久待，听了魏辰书吩咐，就离去了。他还得再想想如何去查，是否要通过天眼司抓到的细作？愁容满面的进门，又是愁眉不展的出门。
　　而魏辰易往日的那副松散模样也收敛起来，蹙眉深思好长一会儿，才对魏辰书说：“三哥，你想查出什么结果？”
　　魏辰书张了张嘴，半刻之后竟一个字也没吐出。

　　他一贯谋定而后动，未想今日竟冲动的将心内怀疑与两个兄弟这样诚实说了。一阵茫然之后，便不受控制的握紧了拳头，双唇紧闭，竟是和自己较上了劲。
　　魏辰易心头一惊，赶紧按住他的拳头：“是我多嘴，据实以查便好。”
　　“景行，我可能是疯了。”
　　这句话，说得艰难，好似扒下浑身衣衫，裸露于众。

　　魏辰易问：“三哥，我们是兄弟，你有什么苦处便对我说。”他想了许久，才道：“那年冬天，你叫我配合你扰乱临华宫的内侍，去见秦渊……若是说疯，你那时候就疯了。”
　　魏辰书一个抬头，“你知道啦？”
　　“这委实太明显了些。若说之前怀疑，叫曹士淮查北定王之死，便不容怀疑了。”魏辰易低着头：“你说我们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我样样以你马首是瞻，未想在这情路上，也都走了死胡同。这方面我有经验，初时是难受的，但习惯了，也就好了。”

　　魏辰书忡怔瞧着魏辰易，他这弟弟有些什么心事都会与自己说，而今倒是自己瞒着他了。只是他们两个如何一样，魏辰易那是阴错阳差，而他则是从头至尾的孽障。魏辰书笑出来：“你与我不一样的。”
　　魏辰易俨然也想到这里头的差别，道：“也是。”
　　两人胡乱说着闲话，眼见着日头西斜，魏辰易想留下蹭饭，赖在房里不出门。魏辰书说要去知会苏运一声，却不想，苏运已经备好了饭。

　　魏辰易大摇大摆的往饭桌上一看，看还有他的分，便问：“苏师兄，你怎知道我要留下？”
　　苏运一面扶着魏辰书起来，替人披上外衣，胡乱用一根发带束了头发，一面回答魏辰易：“世子来得晚，不如一同用些。”
　　魏辰易道：“你这是有备无患。”
　　说话间，女士们托着净手的水盆布巾进来，两拨人分别侍候着净了手，苏运十分自如的自行打理妥帖，三人便落了座。

　　魏辰书吃饭不愿有人伺候，苏运便每日陪着他吃些。
　　今日他刚吐了血，胃口定然不算好，苏运便做了些酸甜可口，清淡滋补的饭食。好在魏辰书爱吃，什么都能吃得下，才不让苏运的药膳白费功夫。
　　他三人边吃边谈，十句话里，八句都是闲扯。魏辰易还想约苏运去削金窟，几番引诱，却是无功而返。

　　吃罢了饭，魏辰书便又返回榻上，苏运将那扇留着的窗关了，重新开了一扇外间的，又嘱咐几句，才退下。魏辰易也觉时候不早，没过半个时辰就告辞了。
　　刚刚还十分热闹的卧室，此刻却十分的安静。
　　热闹过后的安静最是难耐。
　　得到之后的失去最是痛苦。

　　魏辰书想，他总要习惯这些，他也从不是什么喜欢热闹的人。
　　夜渐深，他乏得厉害，早早睡下。
　　许久没有做梦，这夜却十分不安，一个梦连着一个，好似梦魔不放过他，要将他耗死在梦境里。
　　梦里他困在洪水之中，就像桑榆县落水那次一样，他拼命的自救，身上、手上都是大片大片的伤口，可不是树枝折了，就是岸边塌方，无论如何他都回不到岸上。

　　水流湍急，从几个方向涌来，形成巨大的漩涡，而他就在这漩涡之中，像是被水底的某种东西拼命的向下拽。无论如何挣扎都挣扎不脱，或者说，越是挣扎，他掉的越厉害。
　　梦中的他快死了，而真实的他大口的呼吸，冷汗涔涔。
　　就在水面要淹过鼻子的时候，魏辰书猛地惊醒。
　　他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却隐约听见那扇没关的窗外有拳脚相斗的声音。
　　披上外衣和斗篷，魏辰书光脚站起来。慢慢的挪到窗边。
　　依旧是披头散发的模样，汗湿的额发似乎还黏在脸上。

　　窗外的声音越发明显，拳脚比斗也越发激烈。魏辰书心中奇怪，若是双子剑遇了刺客，如何不拔剑？
　　他静静听着，也让自己慢慢清醒。
　　“奉劝阁下回去，殿下已经睡下，万不可能再见阁下。”这是顾小南。
　　“休与他多言。小南，拔剑。”这是康小北。
　　对方究竟何人，竟叫康小北这般不耐。

　　长剑出鞘，双子剑有意将他往外引，可这人缠在窗前，万不肯离开。
　　魏辰书还在发愣，便听窗外那人道：“我无恶意，何劳拔剑相向。”
　　只这一句就让魏辰书双手快过思考，慌慌推开了窗。
　　两人隔窗对望，双子剑长剑回鞘。
　　“我来看看你。”
　　这人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秦渊，又能是谁。
　　铁桶般的端王府，也只有这位北定王敢闯。
　　双子剑互望一眼，终是退开了。

　　魏辰书也往后退一步，侧了侧身子，意思明显，是请人入内。秦渊咧嘴一笑，风一般的翻窗而入，甚至不忘返身掩上窗页。
　　魏辰书立时想到方才的那些梦，他想，他不是自己要跳进河里，总是有人推他一把，他拼命的想要上岸，却无论如何也上不来。如果，那梦里有人来拉他一把，那究竟是自己被救上岸，还是那人被拉下水。
　　谁也不知这个结果……
　　他一面漫无目的的想着，一面点上灯。

　　温暖的烛光照亮了阴暗的房间，秦渊微微笑着，看着他的殿下。
　　“不穿鞋，冷不冷？”
　　魏辰书摇了摇头，找个地方坐下，“屋里地龙烧着，不冷。”
　　他没看秦渊，不知对方来此作甚。他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想着，我日暮时分才好了一些，这个冤家怎么又找过来，莫不是要一起死了才好。

　　他心中压抑，又觉出自己开始自苦，便慌忙摇头，清醒过来。谁料，他刚要开口，秦渊却突然靠近，蹲在他膝边：“我今日不该问你那些话，你原谅我好不好？求你了。”
　　魏辰书一瞬僵硬，诧异低头，盯着这个九尺高的汉子，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线：“你说什么？”
　　秦渊握住他的手，只觉握住一片冰凉，心中一痛，道：“旁人都可问你，我如何能问你？我怎会不知你是怎样的人，如何还能拿刀来剜你的心。时文，是我错了。”
　　魏辰书眼中发胀：“你合该疑我，没有不对。”

　　秦渊道：“我回去后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想着你对我说的那些话，一刀刀的插过来，我是实在应接不暇。而后想想，你这般说话，必然是我先挥刀向你了。”他将魏辰书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一想到你因何会对那个问题反应如此之巨，便觉欢喜异常。起先苦闷睡不着，此刻却是欢喜的睡不着。时文，你在这深水之中，无暇顾我。但你心里却仍旧记挂我的，是也不是？”
　　魏辰书愣愣点头：“宫宴那日，你不就应当知晓了？”

　　“那不一样。”秦渊道：“我们少年分离，聚少离多，便靠着的这一分心意相通。就算立场不一，心意也是一样的。我……”
　　魏辰书仓促反握住他的手：“你别说了。”
　　秦渊止住，抬头看魏辰书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已经布满了水汽，却不像早年那样会滴落下来。
　　经年成长，会埋头痛哭的魏辰书，也终于流不出眼泪了。
　　秦渊一想到此，便觉心头开裂一般的痛。

　　“时文，你……”
　　魏辰书忍下泪意，将秦渊扶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的坐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像是走过千万里路，方才久别重逢。近乡情怯，难以言说。
　　枯坐半阵，魏辰书打了喷嚏。秦渊心头一急，手忙脚乱，那模样实在可笑，逗得魏辰书笑了出来，“没事的，不打紧。”

　　“我当明日才来。”秦渊懊恼：“可我又知晓，若我明日来，你便不会原谅我了。”
　　魏辰书摇了摇头：“我总会谅解你的。”他露出真正的笑意，“今日苏运同我说了一番话，我心里已经舒服许多。我问我恨你不曾，我想来想去，亦不知恨不恨你。想来，是恨的。”
　　秦渊不语，听魏辰书把话说完：“我这人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对人一分好，便要人还一分。若不得这些，便要报复。我待你如此宽厚，你竟不理解我，我便恨你。这是其一……”
　　秦渊认真问：“还有其二？”

　　魏辰书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其二便是，不能恨己，唯有恨你。恨你让我发痴、发傻、发疯。”
　　秦渊咋舌，张开双臂将魏辰书搂在怀里，再多的言语也不需要。
　　这一晚来对了，若再晚几分，恐怕就错过了。
　　秦渊轻轻吻他的发顶，万般柔情都在此刻。他想，他的殿下是对的，有许多事，必须得有个结果，才能安心。

　　魏辰书病体未愈，又在这深夜里，实在不利休养。这会儿便觉得提不起精神。
　　秦渊抱着他回到床上，仔细给人盖好了被子。打眼瞧见床头的锦盒，多看了一会儿。魏辰书笑他：“你若在意，拿起来看就是了。”
　　“你好生歇着，闭眼。”

　　魏辰书笑了笑，合上眼睛。秦渊便坐在他的床边，最终也没打开那方盒子。
　　他的殿下的确就该娇养着，用最好的，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玩最好的。不当躲躲藏藏，隐姓埋名。秦渊此刻竟有一分的庆幸，庆幸年少时未能真正做局死遁。
　　“不应该那样……”
　　魏辰书已经睡着，呼吸清浅，秦渊俯身在他额头亲了一轻：“时文，我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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