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连绵着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雨过天青，远处的天露着一丝淡淡的青色。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
　　“倒是个开窑的好天气，”建在太湖石上的凉亭里，六爷一边摇扇一边远眺天边道。
　　瓷器的天青，需要一场雨。
　　天青色是宋人的独创，宋人在烟雨天气里烧瓷，将泥巴转化成玉的质感，把颜色烧成玉色莹润，将美做到了极致。
　　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位御史言官，言官旁边是一个打开了的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砚台。
　　砚台是一整块石头雕成的，造型是一牧童骑了牛背上悠闲地在吹横笛，牛的半个身子浸泡在池塘里，舒服的闭上了眼。
　　整个砚台大方古朴，质地细腻，透露着匠人的巧思，这砚是两广总督孝敬上来的，出自广东端溪的龙岩坑，真真儿的是个好砚。
　　但貌似，六王爷对此并不感冒。
　　言官把两广总督的献礼带来，打开盒子，六爷看了一眼，就转头去看着天边的那抹青色。
　　上好的天青色。
　　作为文房四宝之一，一方好砚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文人向来重砚，可谁都不曾料想，本朝著名的文人王爷压根儿就对砚台不感兴趣。
　　相比较写字用的砚，字画、瓷器之类的文玩更有意思。
　　“终于放晴了，”六爷满意道，“今儿，御史台是都按着本王的意思，回家晒书了吧。”
　　“正是。”
　　“不错，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书都霉了，各位大人都是爱书之人，是要抽时间打理一番。”
　　“王爷，那这砚台？”
　　“嗯？”六爷终于转过头来，看着那盒子，“两广总督送的，砚倒是好砚......”
　　言官看出了他对这砚并不感冒，“下官这就将东西退回去！”
　　“唉！”六爷啪一下收了扇，“留着吧，两广地处偏远，他能有这份孝心，并派人不远万里的给本王送来......孝心可嘉！”
　　“是。”
　　眼下朝堂竞争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就连偏远地区的官员都开始站队，以求未来官运亨通，前些日子，有人在朝上又说了立嗣之事，皇帝直接金口一开，将此人撵回了老家，虽然这事是禁忌，但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晟国的皇位争霸赛，必然将出结果。
　　“朝中现下绝大多数都是支持王爷的，王爷只要这样耐心的等待，最后——”
　　“放肆！储君之事也是尔等妄议？”六爷竖起了眉，“到底还得听父皇的意思。”
　　“正是正是，”言官一边笑着一边道歉。
　　“行了，你和两广总督说一下，他的礼，本王收了，还有，奉旨回乡丁忧的严大人也算是御史台出身，你们与甘肃那帮人打好关照，切不可怠慢，说不定哪天本王一纸诏书，召他回来。”
　　“正是正是。”
　　语毕言官便作揖行礼离开了，六爷见他走远了，看了眼那砚台，眼里是止不住的厌烦，随即唤小厮将此物拿走，锁进库房里再也不要拿出来。
　　整个大地被雨水冲刷后，等水迹干了，也是透着一股子灰白的味道。
　　雨过天晴，六爷府的小厮们也在院子里铺开板子，将家里的书都拿出来晒晒，防虫防潮。
　　这些书，基本上都是新的。
　　六爷站在太湖石顶的亭子里，看着远处的小厮们忙前忙后，将一大摞一大摞的书搬到太阳底下，再一本一本摊开。
　　远处是白茫茫的一片。
　　六爷忽然觉得头晕眼花，心中翻滚，立即转身，迅速走下了亭子，走到花花草草间，方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谁能想到，本朝著名的文人王爷，其实压根儿不喜欢看书。
　　“也不能说是不喜欢看书，而是，他看不了书。”
　　京都北城的大宅子内，李园的主母心平气和地对李玄甫道。
　　“六王爷喜欢诗词歌赋，喜欢经史子集，但他的眼睛有怪疾，单个的字、词语看着还行，若是给他一篇文章，他读不了。”
　　李玄甫一时哑然，这便是六爷曾低声下气、苦苦哀求，求太子莫说出去的把柄。
　　他这眼疾，实在是来的蹊跷，也是来的荒唐，若是说出去，是没人能信的。
　　但世上就是有这样事情，有些人在看大段大段文字的时候，脑子无法将文字信息转达成意义信息，而是转化成了图形信息。
　　通俗的讲，就是在长篇大论面前，最基础、最简单的文字成了天书一样的东西。
　　“就是这样，六爷还是成了文人王爷，”李家主母言语间有几分佩服，“他不看文章书籍，但他又通晓，他背后必然下了巨大的功夫。”
　　“他这怪疾，为何宫里太医不治？”
　　“他身为皇子，若是被人知道有这样的怪癖，作不作的了皇帝还二说，在宫里能否平安长大都是个问题，因此他从小便隐藏了这个毛病，只是偶然之下被太子爷给发现了。”
　　“太子是如何发现的？”
　　“六爷无法读书，因此很多时候都是他人口述，他用耳朵来听，用脑子来记，他几乎不怎么写字，每次都是口述，别人写，某一次太子发现他在现场写的与他往常上呈的字迹不一样，太子起了疑心，便派了人去查，后来便发现了这事。”
　　六爷向来以文人骚客自居，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实际上，这六爷竟然是个‘睁眼瞎’。
　　何其讽刺？何其可怜？
　　不说别人，单是文官集团知道了这点，还能有多少人支持他？有多少人能允许自己支持一个‘目不识丁’之人作天子？
　　李玄甫惊讶无比，胸中感慨，却一句也说不出，李家主母意料出他这反应，也是淡淡道：
　　“我最开始听到这件事，也是不信的，但太子爷说这是六爷最大的把柄，完全可以置他于死地，去年，老爷临终前将这事告诉了我，说是万一有什么事，这个可以救李家。”
　　“多谢夫人相告。”
　　“无谢，因为太子的事，李家现在元气大伤，只想关门过平静日子，可树欲止而风不静，有些事不是我家这种小门小户就能躲得过的，”李主母摇摇头。
　　“李玄甫立誓，有生之年必保李家一世平安！”
　　李家主母没说话，只是又摇了摇头，她刚从乡下回来，听说了这事就立即过来了找李玄甫，将这些事直接告诉了他。
　　有些事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控制的了的，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呢？
　　夏日雨后，天空放晴。
　　空气也是比此前要干净许多，整个京都看起来是一片透亮。
　　御史台今日放假一天，言官们趁着好天气，把家里的藏书拿出来晒晒，胡家院子里也是搭了块旧床板，小胡大人将他的藏书一本一本摊开，放在阳光下。
　　“胡哥儿！有人找！”
　　“让他直接进来！”胡言吾冲着远处的胡杨氏喊道，他现在忙的很，根本没空去接待。
　　“胡哥儿！”
　　来人是毕云山毕参将，见着许久未见的朋友，胡言吾也不客气，“赶紧过来给爷搭把手！”
　　毕云山见状，也是加入了晒书的行列中。
　　“你怎的今天有空，从七里河溜了出来？”
　　“王爷让我回趟京，置办些东西。”
　　毕云山将蓝皮书一本一本摊开，置于床板上的书有：《宋学士文集》、《孟襄阳集》、《范文正公集》、《白氏长庆集》.....
　　毕云山：“现在都流行这些集子的手抄本了吗？”
　　胡言吾翻了个白眼，“本大人的抄书营当已经终止了！这些都是下官自己用的。”
　　“行啊你！长出息了！”
　　“那是！回头我就去考个状元！然后作一封疆大吏去！”
　　毕云山赞叹，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短短时间未见，胡言吾像是变了个人，原本是作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浑浑噩噩没心没肺的过日子，现在也算是成器了。
　　胡言吾打肿脸充胖子，没好意思告诉他，唐百虎在功课方面对他是有多苛刻，他没日没夜的看这些书，看的是眼冒金星、火冒三丈。
　　但他不后悔。
　　门外又传来一阵敲门声，敲门了好几声都没人睬应，毕云山见状就打算过去瞧瞧。
　　“别去。”
　　“怎的？”
　　“都是过来找我的，”胡言吾眼神炯炯，“希望我能在十八爷面前给他们求情，让赋税司不要再查了。”
　　赋税司强行推进赋税新法，揭了不少人的老底，朝臣们是又恨又怕。
　　胡言吾又是叹道：“至于么？被查到也就是让他们把钱给补了，再罚些俸禄，连牢都不用坐。”
　　毕云山心中明了，方才他来的时候也是拍了半天门，最后自报家门，胡家才敢让他进来。
　　说到赋税司，说到十八爷，毕云山便想起了这次过来的目的。
　　“前些天，毓秀王府里闹贼了。”
　　“噢？谁如此大的狗胆，偷十三爷的？”
　　“那贼精于易容，轻功了得，但王爷侦查能力过人，还是将这贼给擒了，后面把这贼一同带去了七里河。”
　　胡言吾点点头，“嗯。”
　　“前些日子，那贼，同我说，他是十八爷的人，”说完，毕云山就看着胡言吾。
　　胡言吾心中有数，却道：“他养了刺客？我怎不知？”
　　“说实在的，我也不大信，十三爷与十八爷关系良好，何必派人行偷鸡摸狗之事……但是那贼人又同我说，蔡吉翁大人的死，是十三爷作的手脚……”
　　胡言吾：“那人现还在七里河吗？”
　　毕云山点点头，“这人现如今被王爷留置了，王爷并未杀他，只是每几日便喂他一丸药，让他暂时散去武功，我这次进京就是来采办其中几味药材。”
　　正巧此时，二人后背传来一声招呼，他二人回头看，胡杨氏正端着两碗汤汤水水过来。
　　“这是刚放凉了的绿豆汤，里面搁了冰糖。”
　　二人便停止了交谈，端起碗，拿着勺子喝绿豆汤。
　　绿豆汤熬到了火候，一碗汤里大半都是沙，一口下去，唇齿生香。
　　再过几月，毕云山来京便是一年了，离家这一年，发生了非常多的事情，他来京都原本只是因为‘朝里需要人对西北有个照应’，后面去了七里河，毕家眼见着攀上了十八爷与十三爷两棵大树，毕云山却是更加不安。
　　“那，”毕云山用勺子搅着碗里厚实的豆沙，“那刺客真的是十八爷的人？”
　　胡言吾摇头，“这个……我是真不知道，这些事，他不曾和我说。”
　　“大哥临走时，同我说过，”毕云山喝着细细的绿豆沙，道：“凡事都听天子的，若天子不在，那就听你与十八爷的。”
　　胡言吾喝到见了底，将碗放下，用袖子擦擦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十三爷的兵，十八若是后面与十三起了冲突，你还是听十三的吧，于公，你是个好兵，于私，我会保你。”
　　毕云山忽然笑了，“说的好像我不会保你一样，从小厮混着长大，我不知护了你多少。”
　　“此一时彼一时，小爷马上就要考中状元了，除此之外，小爷还傍了一王爷，论咱俩这裙带关系，还是得你傍小爷的大腿！”
　　“滚你丫儿的！”
　　胡言吾他已经是御史台的一个官了，但还在这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参加科举考状元，他这样的能考吗？简直是脑子有泡。
　　“前些日子，朝堂里那些事儿你听说了吗？”
　　“略有耳闻，”毕云山将碗也放在了地上，道：“关于立嗣之事，大臣们未免过急了。”
　　立嗣之声纷至尘上，六爷、十三、十八都是热门人选，都有在逼迫皇帝尽快作决定。
　　“那十三爷？”
　　“十三爷不曾想过这件事，虽然他手底下的军人有暗示，但十三爷从来都没理会过。”
　　胡言吾点点头。
　　毕云山：“要不，我回去后和十三爷说道说道，让他带着武将支持十八爷？”
　　胡言吾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便也顺着玩笑往下说：“行啊，不过假货蛮子可是个不领情的！他手底下那赋税司万一查到十三爷头上，追债追到七里河，十三爷不得气死了。”
　　“哈哈哈哈哈！”
　　二人同时大笑起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