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之路

　　Coda （终曲）
　　——后来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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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八四圣诞佳节，居住在尼恩斐庄园的弗里曼勋爵一家遭灭门之灾。三名在节日前夕被准许回家去，随后结伴回来复工的仆人成为第一目击证人，无不为惨状惊骇。

　　因没有证人存活，大雨又冲刷了大部分证据，警方推理成果如下：
　　准新娘H·威尔逊不知何故发狂，将未婚夫T·弗里曼割喉杀死后，又枪杀牧师（也是勋爵的小舅子）E·杨，最后被A·弗里曼勋爵打穿心肺，两人坠楼同归于尽。两把手枪均被在尼恩斐找到。
　　老仆B·怀特被砒霜毒杀而死，犯案者暂时不明。
　　A·弗里曼勋爵夫人持枪自尽。

　　原因不明，线索也许是两封暗柜中的信，一封诉说着已故的G·汤普森太太对勋爵夫人的怨艾，另一封则写于后者本人之手，在她活着的时候是完全的秘密，此时朝公众公布了最引公众遐想的片段。

　　【你没有回我的加急电报，我知道你已经对我失望透顶。我也知道，你的灵魂属于摄影，对我这样庸俗凡人的垂爱也不过一时激情，更不会沦落到我这般苦楚境地。
　　【那就这样结束吧。
　　【莉莲，亲爱的姑娘，我的天才情人。
　　【我仍然爱你，我只是不再自取其辱了。】

　　未曾寄出的信笺，写于一八五五年，尼恩斐年轻的格温德琳·弗里曼和籍籍无名的艾希莉·杨双双嫁人的季节。

　　至于其他人的死亡，考虑到弗里曼一家生前神秘，避世而居，H·威尔逊太太被视为导致了圣诞夜悲剧的首要因素。警方追踪后，发现她唯一的亲属联系为长居伦敦的前知名喜剧艺人C·蒂金斯小姐，后者曾雇佣侦探查证与A·弗里曼勋爵的亲属关系，并被证实为他的婚前私生女。C·蒂金斯小姐在圣诞期间没有不在场证明，但因警方随后发现她仅仅卷入了H·威尔逊太太发起的经济欺骗，其他种种证据全部缺乏，警方朝C·蒂金斯小姐表达歉意。
　　此外，警方意外发现C·蒂金斯小姐救助过的一位女士是弗里曼家的前养女A·弗里曼小姐。多方证人证明她与C·蒂金斯小姐的结识纯属巧合，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

　　报纸上是这么写的。

　　距离尼恩斐的灭亡过去了多久？八十年代如今也走向终末，伦敦游艺宫的节目却繁华如往昔。饭后我去他们的后台处监督布景，一切流光溢彩、温暖美丽。两个年轻女孩子从前廊经过，都是跳芭蕾的，身形细长。

　　“汤小姐，”一个叫贝丝的道，“你在画廊的画儿展出到什么时候？我姐姐一家圣诞节要上伦敦来，我想叫他们去看呢。”
　　“那叫摄影。”另一个叫艾米丽的道，“别糊涂。”

　　我笑了，朝她们说：“得到二月份了，来得及。”

　　贝丝和艾米丽走了，空中有亮晶晶的闪粉。在这些常青树一样的年轻人眼中，我大概也是个神秘如幽灵的角色吧？自从到伦敦来和克拉拉同居，我收到不少惊奇打量的目光。八五年底我开始插手游艺宫的视觉策划，去年初我才第一次在画廊有展出，展览结束前的访客里竟有对来自广州的商人夫妻。

　　我见到了他们。
　　我们稍作攀谈。

　　我已经重新开始学习了；我如今的官话说得不坏。

　　那之后不久他们登船航行，回到祖国。夜里我起身吹灭烛火，克拉拉将手指环在我的胳膊上，少顷放开：“还跟之前一样。”
　　“我这月重了五磅呢。”我道，照镜子时能看到脸已经圆回来了。至于身体上的病，歇斯底里症或许没好，又或许好了；我们没专门找人治，但那病没再发作过。她另一只手沿着我的脊背滑落，我们躺倒在月光里，欢笑。

　　我再也没去航行过。

　　但一八八六年末我们踏足了伦敦东部的角落，莱姆豪斯【1】，来自中国的水手们跨越重洋、部分定居下来的地方。街巷并不多整洁，长着令我恍若隔世的面孔的人们提供洗手服务，开设餐馆。一个并不高贵的地方，也并不美。我们走进一家小店坐下，一个面孔陌生的女人从贴着彩色印花的墙边走出，她的手背泛着油光，她黑发黄肤的脸朝我微笑。一架不曾出现在巴黎音乐厅的管弦乐器在街头演奏着古老辉煌的小调。重新扎根。

　　和教我重新学会了官话的英国女人一起。
　　和我不曾知道其存在但聚集在此，像被嫁接后存活了的植物的同样永远回不到中国的同根人们一起。

　　想拥抱什么，然后活下去、甚至永远活下去的渴望就这么从绘着群青花团的桌布顶端往上升，汇入灯光，融化在琴声里。

　　一八八七年的新年我也在此处度过，但克拉拉没有，她因着游艺宫的事儿又出城去了，得再一阵才回来。我搭了马车自己回公寓，早些洗漱入眠，第二日在女管家玛丽的照拂下起床用餐。

　　她在此处工作十几年了，如今仍然神采奕奕，在腾腾热气中忙碌。玛丽照例拿报纸给我吃饭时看。这也是我跟克拉拉多年以来的习惯。先是她的，然后是我的，有时候玛丽自己也顺便看看报纸。

　　我猜她今天就看了，不然解释不了那一脸的神秘兮兮。

　　“小姐，今天报纸上有了不得的新闻！”

　　报纸上一般没什么有趣的东西，像讣告、婚事、经济事件、城市新闻、坊间纠纷、文化批评之类。
　　其实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小说：报纸上近期在连载一个侦探故事，我正急于知道女主角后面究竟如何，但这次的主版面很醒目。

　　题目下面有段小概述，我一眼扫过：
　　《雷波恩案终落幕！！》

　　所谓“雷伯恩案”，简而言之是来自东北部的I·雷波恩小姐历时多年，被迫隐姓埋名，两度从灭口凶杀中死里逃生，也坚持收集证据，上诉地区官僚倚势挟权、枉法徇私、草菅人命。报纸称这是一场“希望渺茫，看似完全不可能打赢的官司”。但在一系列情节剧般传奇又凶险的经历后，雷伯恩小姐不可思议地赢了。一所名为圣玛利亚的感化院被关闭，十一名相关人员不同程度获罪；其中一位名为M·凯勒的警察，则因多次谋杀未遂，被判绞刑。
　　如今雷波恩小姐离开是非之地，去向不知，似乎预备带着她在这期间获得的意外之财去开一家小餐馆。

　　“这姓一看是个假名吧。”我喝了口茶，对玛丽道，“含义倒很好【2】。”
　　“谁知道呢？这世道上，人们总有不得不更名换姓的理由。”

　　一阵门铃声响起。

　　“有人在按铃，小姐。我过去看看。”

　　她去了，我继续读报。第二页有张照片，是雷波恩小姐高高站在台阶上，在额角与从右颊贯至下巴处各有道醒目伤疤。她直视镜头，双目锐利，明亮如锻铁时四散迸溅的火。这时候玛丽又回来了，表情十分震撼，像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画面。

　　一位女客立在后面门边，被门框遮掩，我只看见一抹裙边的艳色。

　　“她有话想跟蒂金斯小姐谈谈。我说蒂金斯小姐得年底才能回伦敦来，不过寓所里还有另一位小姐也能主事。”

　　玛丽退开一步，露出那位神秘访客的身姿。

　　而我吃惊地站了起来，因为即使戴着有面纱的帽子与手套，我也自信没有认错。带着她的传奇故事来到我们家客厅里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面庞印在我方才正读着的报纸上、面孔亲切刚毅、微笑里暗含哀伤的——
　　“伊莎贝拉·雷波恩。”

《守夜》